来源:《亚洲周刊》2018年2月25日-3月4日
文/黄湘
美国总统特朗普与FBI的冲突公开化,右翼指非选举产生的联邦官僚机构等“深层国家”(Deep State)针对特朗普。左翼则认为,跨国公司、石油巨头、华尔街、硅谷和各种智库也属"深层国家",是影子政府,它们之间交换利益,凌驾于民主程序决定政策。
近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联邦调查局(FBI)的冲突公开化,并越演越烈。二月二日,经特朗普批准,一份由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共和党人努内斯(Devin Nunes)根据机密文件撰写的备忘录曝光,在美国政坛掀起轩然大波。该备忘录声称,二零一六年十月,总统选战正酣之际,特朗普竞选团队的前任外交政策顾问佩奇(Carter Page)成为联邦调查局的监听对象,而联邦调查局在向法庭申请监听许可时所提供的主要依据是一位英国特工斯蒂尔(Christopher Steele)所编制的黑材料。联邦调查局和司法部高层明知该特工的情报搜集受到希拉里竞选团队资助,却向法庭刻意隐瞒,从而以不当手段获得了监听授权。
这份备忘录曝光的背景,是由特别检察官穆勒(Robert Mueller)——此人曾在二零零一年至一三年担任联邦调查局局长——主持的“通俄门”调查,亦即调查二零一六年大选期间特朗普竞选团队与俄罗斯的勾结。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一日,一度在特朗普政府中担任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的弗林(Michael Flynn)认罪,标志着“通俄门”调查开始向特朗普的核心圈子突破。作为特朗普忠诚支持者的努内斯抛出这份备忘录,可谓围魏救赵,意在证明联邦调查局针对特朗普竞选团队的调查实质上是泼脏水的党派政治斗争。备忘录点名批评司法部副部长罗森斯坦(Rod Rosenstein)滥用职权,而此人正是“通俄门”调查的督导者。
特朗普此举遭到了来自几个方面的强烈反弹。民主党方面随即给出了一份新的备忘录,对努内斯的备忘录予以逐点反驳,声称联邦调查局早在得到斯蒂尔的材料之前就已经对佩奇展开调查,并有独立材料说服法庭同意监听佩奇。然而这份新备忘录同样需要特朗普批准才能公开,特朗普二月十一日以涉及国家机密为由,拒绝公开。他二月五日在推特上抨击民主党备忘录的撰写者、众议院情报委员会成员希夫(Adam Schiff)是“华盛顿最最大的骗子和洩密者之一”。美国情报界则普遍认为,特朗普将政治斗争置于国家安全之上,开创了美国历史上首次由总统批准将特工和线人的机密信息公之于众的危险先例,将会使得潜在情报来源不再愿意为美国服务,造成难以估量的恶果。
右翼民粹vs深层国家
从华盛顿政坛精英的反应来看,特朗普和联邦调查局的冲突似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扩大了对立面,而且令他在“通俄门”中的嫌疑欲盖弥彰。然而,对于特朗普的铁杆支持者来说,此举却是一场强有力的政治动员,令他们更加坚信特朗普正在践履拯救美国的伟大使命。
特朗普的政治基础来自美国社会的右翼民粹主义力量。这派力量的核心诉求是通过政治强人剥夺寡头们的权力,把权力还给“人民”,而这所谓的"人民"乃是在种族、文化等方面同质化的主体族群,异质的少数族群被当作引发各类社会问题的替罪羊。
二零一七年五月,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战略分析师希金斯(Rich Higgins)在一份备忘录中宣称,全球主义者、金融界、“深层国家”(deep state)和伊斯兰主义者正在联手密谋摧毁特朗普政权,“通俄门”就是他们设计的陷阱。希金斯在八月被总统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H. R. McMaster)解职,然而他的阴谋论却在右翼民粹主义者中间产生了广泛共鸣。在右翼杂志《新美国人》(The New American)今年第一期(一月八日出版)的封面报道中,政治评论家纽曼(Alex Newman)宣称:“非选举产生的联邦官僚机构欣然自得于美国的各种规章制度,尽管这类立法事实上是违宪的,而且绝大多数是有害的。”这类非选举产生的联邦官僚机构就是所谓“深层国家”,而希金斯就是因为揭露真相而被“深层国家”扫地出门。
电台主持人、政治鼓动家萨维奇(Michael Savage)则在二零一七年出版的《特朗普的战争:他为美国而战》(Trump's War: His Battle for America)一书中,将特朗普和联邦调查局的冲突表述为“特朗普向‘深层国家’开战”。换言之,在这些右翼民粹主义者看来,无论是国家安全委员会还是联邦调查局,都是邪恶的“深层国家”。
在这个意义上,特朗普和联邦调查局的冲突,就被他们理解为经由民主选举上台的政治强人对“深层国家”的“清污”(drain the swamp)行动。如果成功的话,其路径或许类似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对土耳其军方的清洗,虽然两国国情存在巨大差异。
左翼视野中的深层国家
然而,在美国左翼政治语境中,“深层国家”另有所指。政治评论家斯科特(Peter Dale Scott)自从越南战争起,就一直揭露和抨击美国的“深层政治”。他在二零一五年出版的《美国深层国家:华尔街、石油巨头和对美国民主的攻击》(The American Deep State: Wall Street, Big Oil and the Attack on U.S. Democracy)一书中,虽然也将安全部门和情报部门视为"深层国家"的关键力量,但认为华尔街和石油巨头才是真正的操盘手。
二零一六年,曾经长期在美国国会预算委员会担任分析师的洛夫格伦(Mike Lofgren)出版了《深层国家:宪法的衰落与影子政府的兴起》(The Deep State: the Fall of the Constitution and the Rise of a Shadow Government)一书。洛夫格伦不能算左翼,而是持中间立场。不过他对“深层国家”的分析和左翼相近,认为“深层国家”绝不仅仅限于非选举产生的官僚机构,而是包括了跨国公司、石油巨头、华尔街、硅谷(硅谷)和各种智库等,它们彼此之间寻求一荣俱荣的利益交换,可以凌驾于民主程序之上来决定政策。
二零一七年五月,在社会新闻网站Medium.com的访谈中,洛夫格伦直言不讳地指出,特朗普是“深层国家”的突变基因,其所作所为其实是用升级版的“深层国家2.0”去取代旧的“深层国家”。特朗普的内阁里聚集了如此多的亿万富豪,相比之下,当年小布殊的内阁简直就像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工人委员会。小布殊政府的减税和放松金融监管为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机铺平了道路,如今特朗普政府更加来势凶勐的减税和放松金融监管势将重蹈覆辙。“深层国家2.0”是比旧的“深层国家”更危险的超级寡头政治。
更高的忠诚?
据媒体报道,前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科米(James Comey)的回忆录将于今年五月出版,书名是《更高的忠诚:真相、谎言和领导》(A Higher Loyalty: Truth, Lies, and Leadership)。此人曾在二零一六年总统大选临近之际突然重啓对希拉里的“电邮门”调查,从而"临门一脚"直接影响了选举结果;在特朗普入主白宫之后,又因为开始调查“通俄门”而被特朗普无预警地突然解职。他对希拉里和特朗普的调查都是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或许这就是“更高的忠诚”?
二零一三年四月,记者艾姆宾德(Marc Ambinder)和格雷迪(D.B. Grady)出版了《深层国家:政府情报工业内幕》(Deep State: Inside the Government Secrecy Industry)一书,披露了美国情报部门的不少秘辛。而在当年六月斯诺登洩密事件爆发之后,这本书立刻黯然失色,几乎无人问津了。但是其中一些说法却依然发人深思,比如说“每一位美国总统都相信他所命令或批准的秘密行动都是既道德而又合乎国家利益的”,比如在奥巴马政府绕过军方正规途径,频繁指挥无人机空袭的问题上,国会的沉默提供了对于总统建立其秘密军队的授权——换言之,“国家安全”不仅仅是作为“深层国家”的情报部门的神圣信仰,也是经由民主选举而产生的美国总统和国会的神圣信仰。
国家安全与美全球霸业
只不过,这里所谓的“国家安全”,始终是和美利坚帝国的全球霸业结合在一起的。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民主制度还是“深层国家”,无论是特朗普还是奥巴马、希拉里,无论是“通俄门”调查团队还是反“通俄门”调查的阴谋论者,他们之间的差异和矛盾,其实远远小于共性与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