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5年7月12日
文/张翠容
阿拉伯之春的原乡突尼斯从独裁和平过渡到民主,但两次恐袭令神话破灭。利比亚、敍利亚和伊拉克内战冲击突尼斯和整个阿拉伯地区,社会政治经济濒临崩溃,极端组织轻易招引失落年轻人参与圣战。
位于地中海的北非国突尼斯(台译突尼西亚)乃是“阿拉伯之春”的原乡,去年年底进行革命后第二次大选,成功完成政党轮替,国际媒体视该国为唯一能和平过渡到民主体制的阿拉伯国家,但连续两次恐袭已打破了这个神话。继今年三月首都巴度博物馆受袭之后,上周恐袭再现,游客区苏塞死伤数十人,枪手是二十四岁突尼斯人赛义夫.列兹居伊。有当地人向我说,外界太天真,突尼斯其实是对人欢笑背人愁,年轻人更认为,去年高龄新总统能够选出,是靠贿选,他们对政治失望。至于经济,更是一团糟。
要了解这个国家,必须先探究自“阿拉伯之春”后,整个地区的变局,作为阿拉伯国家的突尼斯,实难置身度外。首先“阿拉伯之春”对该地区原本的难民问题造成更沉重压力,并出现近代史中最庞大的迁徙潮之一,现在约有一千五万阿拉伯人被迫离开家园。
这种大迁徙对整个阿拉伯地区造成的冲击无法想像,社会政治经济已经陷入崩溃边沿,令到有钱的极端组织轻易地便把失落的年轻人吸引过来。最讽刺的就是西方和一些阿拉伯国家如沙特阿拉伯贼喊捉贼。谁是问题制造者?
另方面,一些西方NGO(非政府组织)也有火上加油之嫌。我在突尼斯参加一个有关敍利亚的会议,由“聚焦敍利亚”(Focused on Syria)主办,他们支持敍利亚反对派革命,因此会内不时高喊口号,什么要国际团结、继续支持革命等,完全漠视目前的人道灾难。
与会的一位加拿大女士忍不住站起来说,她去年三次探访敍利亚,在不同地方与不同阵营老百姓接触,他们都异口同声认为应先结束战事。如果一革命令老百姓连生存权也失去、历史文物被严重破坏,并让帝国主义有机可乘,这还算是革命吗?
不过,突尼斯与利比亚那条接壤的漫长边境,令突尼斯最受利比亚局势冲击。以前突尼斯的游客最多是来自利比亚,他们为突国GDP贡献不少;但自利比亚变天后,该国竟然成为突尼斯最大的威胁。
利比亚内战爆发至今,约两百万利比亚人逃到突尼斯。穷人滞留在突尼斯边境的难民营,有钱人则往首都定居,他们住豪宅,还买地投资。首都沿着地中海海岸线部分地区,将成利比亚有钱人的乐园。本地人开始感受到影响,包括租金和房价被推高、社会服务出现不足等。
不过最让当地人担心的,就是突尼斯境内有从事政治活动的利比亚人,当中与敍利亚极端组织有关连。在本地社运圈子里,他们正在广传一个消息,近年不时有从利比亚偷运武器到突尼斯的活动;此外,又有传闻指约四千名突尼斯年轻人在敍利亚“伊斯兰国”(ISIS)控制地区,受训完毕回到突尼斯。他们脱去原教旨主义的打扮,以世俗面貌渗透到社会里,贫困地区是他们主要的渗透目标。
突国成恐怖组织兵源地
有英国报章报道,突尼斯已成为“伊斯兰国”的招募中心。这听起来真吓人。为此,我跑到首都几个基层社区了解情况,在其中一个社区塔达望(Tadamon),我向当地青年查询有关极端组织在穷人社区的活动,还以为是个敏感议题,怎知他们谈得坦率。
首先我挑选了一家咖啡室,听闻是失业青年爱流连的地方,也是极端组织不时前来寻找招募的对象。一进去,烟雾迷漫,客人吸着水烟。我看到角落处有一枱坐了五、六位年轻人,他们在嬉戏,我故意坐在他们旁边的一枱,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表现得极为友善,还自我介绍。
开始时大家评论一下区内生活,继而谈到革命对他们的意义、西方与阿拉伯世界,我很快触及圣战话题,他们即七嘴八舌起来。一位说,他们这个社区本来有不少人口,但已有不少人离开了,因为经济下滑,失业严重,有人脉的首选是前往欧洲,没有的便很容易给游说到敍利亚。欧洲还是敍利亚?这正是他们平常戏谑之语。原来他们左邻右里都先后有人失踪,跟着被发现在敍利亚了。其中一位告诉我,他的邻居比他大两岁,一天去如黄鹤,走前留下一笔钱给家人。
突尼斯有一位知名街舞者Marovan,外型非常新潮,怎知九个月前突然不知所踪,在博客再出现已身处敍利亚,他戴着阿拉伯头巾,外型跟之前的判若两人,留言呼吁突尼斯人前赴敍利亚一起打圣战,回应的留言如雪花纷飞。
我问,这与贫穷有很大关系吗?年轻人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贫穷子弟固然因钱献身,来自中产家庭和有经济条件如Marovan,也会受吸引身犯险地。看来,经济、政治、起教原因共冶一炉。正如Marovan,他要与阿拉伯兄弟共同作战,对付西方帝国还是号称保卫伊斯兰?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当人越感与社会疏离,便越容易受唆摆。
突尼斯有个组织叫“青年抵抗恐怖主义运动”,我问一位年轻成员,为何革命前不担忧恐怖主义,革命后却反而有这个隐忧?她回说,以前对伊斯兰信仰有不少限制,也被禁止谈论阿拉伯邻国政治。革命后,自由了,可以随心实践伊斯兰信仰,这其实不是个问题,不过,有另一个现象,就是年轻人通过自由的资讯了解阿拉伯同胞苦况,不禁同仇敌忾,大部分表现理性,但一小部分却走往极端,再加上经济不景,因此令恐怖主义有机可乘。
某天,从突尼斯的巴度博物馆坐出租车前往市中心,与司机闲谈,我好奇问他,什么叫做革命?他回说,革命就是为人民带来美好生活转变的一场仗。我又问他,发生在突尼斯二零一一年那命,算是革命吗?他告诉我,过去四年以来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半,物价则节节上升,人民为下顿饭发愁,社会安全越来越没有保障,如果这还算是革命,只能算是一场未完成的革命。
过去四年生活水平减半
至于外界和突尼斯国内知识分子,则会把焦点放在政治制度上,从独裁制度转向民主制度,当然叫做革命。可是,改朝换代还不足够,经济呢?一一年后的突尼斯,政治制度的确变得民主,世俗派与伊斯兰主义派系同有代表在内阁,奇怪的是,他们虽在不同的政治光谱上,但对经济发展方向却有着相同的看法,就是全速迈向私有化,并服膺于国际货币基金会的经济结构调整建议。
前朝的本.阿里逃亡前,已成功把一百六十间国营企业私有化,新政府上台后进一步伸去非经济领域,私有化水务和卫生系统,现在还要削减燃料和食品补贴,引起社会时有抗议浪潮,加上邻国的动荡局势,令突尼斯的失业率高居不下,特别年轻人和妇女。原来,十五岁至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已占去突尼斯失业人口百分之七十二。想不到在失业者中还有不少拥有学士学位,有些甚至有博士学位,他们从前朝失业至今,已有十二、三年之久。
在一些穷人社区,失业青年无所事事,流连于工人阶级的小咖啡馆,他们没途径发表意见,便挤在咖啡馆与朋辈们宣泄情绪,极端组织有成员混在其中,利用机会表达关怀,带领他们到清真寺,认识教长,让他们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洗脑机器在此启动。
挫败感成极端思想温床
今次经过海边游客区苏塞死伤数十主要为游客后,突尼斯政府随即关闭八十家清真寺。可是,这已无法挽救本已受伤的旅游业。当地旅游业是经济命脉,经济雪上加霜,失业问题更难解决,加上社会价值无法重建,人们的挫败感和疏离感挥之不去,令极端思想大有市场。连场恐袭已显示突尼斯这颗地中海的明珠已被卷入凶险的波涛中,难再平静。“阿拉伯之春”最后堡垒也被攻陷了,阿拉伯地区已无静土,恐怖活动更为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