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1936年9月所写的《死》这篇文章里,曾说他被欧洲的肺病专家誉之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这个专家甚至说,患了鲁迅这么严重的病,“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些话,使鲁迅的朋友们,如美国进步记者史沫特莱等落了泪,可是,鲁迅却说“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指肺病专家)的宣告”,心里念念不忘的是虽死也决不宽恕一个敌人。这里,表现出一种极为可贵的对疾病、对生死的革命乐观主义的态度和对敌人决不妥协的革命精神。
关于鲁迅的病,好些鲁迅年谱都有所记述,为的是学习鲁迅的这种态度和精神。我觉得是很好的。但是,有些地方还可以进一步斟酌。如有的年谱说:在1913年,“鲁迅在袁世凯黑暗统治下,心情郁闷,健康情况时有不佳。一、二、三、五、八、十、十一、十二月均曾染恙,牙病、胃病、咳嗽时有发作”。又如说:在1918年,“由于工作与生活十分紧张,在七月、九月、十一月发病数次”,这些地方就给人一种琐碎的感觉,而且,在1918年内,所列的患病月份也有遗漏。查《鲁迅日记》,该年除7、9、11这3月曾发病外,1、5、8、10这4个月,也有发病服药的记载,如1月30日,“胃大痛”;10月7日至11日,因病请假。我的意见不是说要把患病的月、日都一一列出,而是说,这样写,不容易全面或者要花很多时间,同时,也没有很大的必要。因为鲁迅在随便哪一年,大约总会生一些病,至少在1912年以后(1922年除外),我们可以从日记中看到,齿痛、胃痛、感冒、咳嗽这一类的病,总是年年都有的,不必详细地记述(我所看到的鲁迅年谱也没有这样记)。我想,列举病状与否,可以考虑两条:甲、有助于表现鲁迅的革命精神,有助于揭露旧社会的黑暗和反动派的迫害;乙、是大病,对鲁迅有较大影响的。符合这两条或其中的一条,就取,就详;不符合这些条件,就舍,或只加以略述。像1913年10月1日的情况,有些年谱只引了鲁迅在日记中写的“无日不处忧患中,可哀也”,而没有把前面的“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一并录入。我认为,把这病状列上,对揭露袁世凯的反动统治,表现鲁迅关怀国家民族的爱国主义胸怀是有帮助的。又如鲁迅在1923年与周作人决裂以后那场病,自10月1日“大发热”以后,病情严重,到4日晚才“始食米汁、鱼汤”,到11月8日才“废粥进食,距始病时三十九日矣”。可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据不完全统计,鲁迅还写了文章1篇,给学生讲课15次,写信20封,接见来访者16人次,上图书馆3次,为看屋而外出9次,并坚持到教育部上班。这是多么感动人的事情,充分体现出“先哲的精神”,不愧为“后生的楷范”《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有些比较大型的年谱没有提及这场病,应该说是较大的遗漏。至于大病,鲁迅在1936年9月3日给鲁瑞的信中说过:“所生的病……是肺病,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湾赶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躺倒过的,就都是这病……初到上海后,也发过一回,今年是第四回。”《鲁迅书信集(下)?1249致母亲》。这里所说的时间是二三十年,上限应是1906年了;次数是4次。鲁迅在1936年8月28日给杨霁云的信则说:“我这次所生的,的确是肺病,而且是大家所畏惧的肺结核,我们结交至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其间发过四五回。”《鲁迅书信集(下)?1247致杨霁云》。这里所说的次数则是5次。除了鲁迅给鲁瑞信中所说的4次以外,另外一次,在我所看到的关于鲁迅的传记、年谱等都还没有提及过。我的看法,这一次应该是1909年的事。在这年的7月3日至7日,鲁迅在日本东京骏河台西红梅町杏云堂医院住院;此外,7月份和8月份还各“外诊一次”参见游学生监督处编的《官报》第33、34期。,病情大概是不轻的。在鲁迅一生中,这是见诸文字的因病而住院的唯一的一次(因逃难而住医院除外)。周遐寿在《鲁迅的故家》中说:“鲁迅在中国时常有胃病……可是在东京这病却没有了,别的毛病也没有生过,大概感冒风寒总是有的……”(第382页)——这多半是因为年代久远,记不清的缘故吧。
鲁迅的一生,经常抱病工作、战斗,甚至因为替青年校对文稿、修改文章而至于吐血,但是,为着造就大群新的战士,为着革命,鲁迅很乐意这样做。他说过:“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两地书》,第290页。就以1909年这次患病来说吧,由于周作人等“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于是在1909年这场病后不久辍学回国,这充分反映出鲁迅乐于助人的精神。
(原载《鲁迅研究》198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