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战士》写于1925年12月14日。鲁迅说:这篇“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的。
这里所说的军阀主要是指皖系军阀段祺瑞。1924年1月,段任军阀政府的“临时执政”,对外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对内反对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反对进步的孙中山和爱国的人民群众,在政治上十分反动。鲁迅把段祺瑞等统治的年月称为“可诅咒的时代”,把他们势力范围下的区域称为“可诅咒的地方”,加以严厉的挞伐。
这里所说的文人学士,主要指章士钊、胡适、杨荫榆、陈源、徐志摩等。章士钊当时是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杨荫榆是下了台的女师大校长,但本身原也是“文人学士”。他们或者禁止北京学生纪念“五七国耻”;或者不准哀悼孙中山的逝世,诬蔑什么共产共妻;或者攻击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革命行动,是什么“分裂与猜忌的现象”。总而言之,他们当时投身到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怀抱里,甘心为虎作伥。鲁迅斥责这一伙“自称‘无枪阶级’而其实是拿着软刀子的妖魔”。《这样的战士》无情地剥下他们“学者、文士、长者”和“学问、道德、国粹”的画皮,揭露他们的反动手法,像用照妖镜照住一样,使他们无法遁形。
1925年3月23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说:“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目太少。”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样的战士》的思想内容。鲁迅把文人学士为之效劳的军阀统治下的王国,比作必须打破的漆黑染缸。要打破这漆黑染缸,就要有众多的战士。只有这样,才能长期地战斗下去,“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鲁迅全集》第11卷,第63页。。如果说,《秋夜》包括了鲁迅自己的思想和战斗的某些特点在内,那么,《这样的战士》就不单是对青年的希望,也是鲁迅自己的战斗风貌的写照。
在散文诗的开头,鲁迅就紧扣题目,说“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语气十分肯定、有力。
这样的战士应该是怎样的战士呢?鲁迅把他和非洲土人、中国绿营兵加以对比,指出这种战士应该是精神振奋,有高度的思想觉悟。文中说:非洲土人蒙昧无知,中国绿营兵软弱疲沓,他们尽管武器精良,但战斗力十分低下,打不得仗。真正的战士完全不同,他有压倒一切反动派的高昂斗志,即使武器简陋原始,即使单枪匹马,也坚决战斗下去。
这样的战士有识别真假、辨别是非的火眼金睛。他走上战场的时候,遇见的乃是经过伪装的敌人。他们一律张着学者、公理等大旗,板起君子、导师的面孔,外表十分的堂哉皇哉。不但如此,他们还对战士装出谦恭有礼的样子,“一式点头”。这就容易使没有经验的战士受蒙蔽、受欺骗。
真正的战士善于识破敌人这些阴谋诡计。他知道这点头和炮弹一样,都是敌人的武器,只不过有杀人不见血和杀人见血的分别罢了。他藐视敌人,无所畏惧地“举起了投枪”——这战斗的起点相当高!
敌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面对战士锐利的投枪,他们立刻使出第二招,“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都同声”,表明调子很一致;“立了誓”,把态度伪装得多么郑重、多么诚恳——千方百计地企图向人们表明自己是“正人君子”,“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不但这样说,而且妄图用胸前放着护心镜来作证。可是,富有斗争经验的战士不理睬敌人的这一套嚷嚷,“举起了投枪!”
请看,战士在举起投枪的那阵儿,“微笑”,然后“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这微笑是轻蔑的微笑,说明战士洞悉敌人的欺骗伎俩。他不相信敌人的誓言,也不相信什么“护心镜”那一套。他知道敌人的心脏并不在胸膛的中央,所以投枪“偏侧一掷”。这说明战士很老练,富有斗争经验。
但是,承袭了几千年反动统治者的政治、思想遗产的敌人,是狡诈、阴毒、无赖的家伙。“一切都颓然倒地”,似乎战士得胜了,但事实却正相反,倒地的“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敌人耍了“金蝉脱壳”计。战斗的形势十分错综复杂,富于变化,战士倒反“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我们读到这里,往往会联想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在孙悟空金箍棒的打击下,白骨精表面上应声倒地,但它的真身却化为一缕轻烟逃跑了,孙悟空倒落得一个杀生害命的罪名,被赶回花果山去。当然,真正的战士远比孙悟空顽强不屈,他不怕被诬蔑为“罪人”,又一次英勇地“举起了投枪”。
斗争是长期的、曲折的,敌人在交替地使用各种各样的卑劣手法。于是,战士又遇见一式点头,各种旗帜,各样外套。但是,他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把他们视为“无物”:“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举起了投枪!”
当时,由于鲁迅觉得青年人大多消沉,认为自己“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产生了一种彷徨的感觉。这种想法在《这样的战士》中有所表现。在散文诗里,这勇猛的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由于战士的“寿终”,所以,在那“可诅咒的地方”“可诅咒的时代”里,“谁也不闻战叫”,好似是天下太平了。“太平……”,这省略号表示了作者对所谓“太平”的无限感慨。鲁迅在1933年3月所写的《题〈彷徨〉》一诗,回顾1924年、1925年时自己的心情:“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是可以和《这样的战士》参照起来学习的。
自然,当时的形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并不“太平”。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以广东为中心,正在酝酿着伟大的北伐革命;中国共产党发出了“打倒张作霖段祺瑞”“打倒英美日本帝国主义”的号召,在北京,斗争也始终没有停息。作品中的战士感到“无物之物则是胜者”,这一方面反映了敌人在作疯狂的挣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鲁迅对当时斗争现实的认识还有不全面的地方。在后期,当他跃进为伟大的共产主义者以后,就不是这样来认识问题的。例如在1931年初,国民党反动派十分猖獗,白色恐怖十分严重,但鲁迅却明确地指出蒋介石反动集团“除从帝国主义得来的枪炮和几条走狗之外,已将一无所有了,所有的只是老老小小——青年不必说——的敌人。而他们的这些敌人,便都在我们的这一面。”
尽管这样,在前期,在写《这样的战士》时,鲁迅仍不愧是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散文诗以“他举起了投枪”来结束,正反映了战士永不屈服的韧性战斗精神。由于自然发展的规律,战士总会逐渐“老衰,寿终”,但他的精神却可以永葆青春。这有点像《山海经》中所记的“刑天”,虽然没有了头,却“以乳为目,以脐为口”,顽强地活下去——不但活下去,如陶渊明所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还会把阔人的天下闹一个天翻地覆。又如陈毅同志在《梅岭三章》中写道:“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伟大的战士总是视死如归,到死也不宽恕敌人。鲁迅在《这样的战士》中就号召青年们成为永远高举投枪的勇士,永远为打碎那漆黑的染缸而战斗!
《这样的战士》感情激昂,态度乐观。它和《秋夜》一样,在《野草》里面,是属于思想性和战斗性比较高的作品。这些作品和《影的告别》《墓碣文》等有所不同,很少受到颓唐心情的影响。
《这样的战士》在艺术上成就也很高。作者用很少的文字,就把敌人的面貌和战士的特点刻画得很突出、很生动。
作品写敌人,集中写他们耍软刀子的种种伎俩:或亮出假象,或假惺惺地指天立誓,目的在于欺骗;或像白骨精那样暗中脱走,倒打一耙;或连连点头,装得十分客气,企图把对方软化。作者极力写斗争形势的错综复杂,极力写敌人的诡诈手法,写得别开生面,不落俗套。
写战士,强调他的高度思想觉悟与韧性战斗精神。不论处在怎样艰苦的情况下,不论面对如何老奸巨猾的敌人,战士都敢于英勇地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散文诗一共五次写战士“举起了投枪”,这不只是充分运用艺术表现上的重沓手法,突出作者强烈的激情,而且很自然地以这来划分诗篇的层次,使读者感到结构整齐、明晰。
(原载《昆明师院学报》197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