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秋夜》的时候,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的高潮已经过去,而新的革命高潮还没有到来。当时,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国民党进行改组,孙中山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革命政策,实行国共合作;以广州为中心,革命力量有了相当大的发展。但是,当时的北京则是帝国主义走狗北洋军阀的巢穴,反动势力真是盘根错节。鲁迅当时在北京,他对北洋军阀反动统治的揭露和批判,在实质上和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息息相关。但是,他还没有能自觉地意识到这种联系,在1932年他曾回忆这段时间的情况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自选集〉自序》。正因此,《秋夜》一方面歌颂了枣树勇往直前、坚忍不拔的战斗精神;另一方面又流露出某些孤军奋战的彷徨情绪。
在《秋夜》里,以天空为首的一方,包括星星、繁霜、月亮等,是反动的势力。那摧残大地郁郁生机的天空,在玩弄着反革命的两面派手法,它在“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使得草木凋残,呈现一片萧条的气氛。这微笑,乃是假象,遮掩着天空阴险狠毒的心肠。鲁迅说过:“我……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碰壁之后》。天空口角上的微笑和杀人者的微笑在实质上是相同的。
那企图“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的“奇怪而高”的夜空,装出一副笑吟吟的“自以为大有深意”的样子,似乎很了不起了。可是,按本质来说,乃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是经不住任何打击的。在开头,它神气活现,眨眼、微笑,可是曾几何时,它就变成“鬼眨眼”,感到“不安”,处境不妙了。开头,它“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这是高傲;后来,“仿佛想离开人间”,这却是躲避、逃窜了,它甚至惊慌失措地把追随者“月亮剩下”而自个儿逃之夭夭,但月亮也感到气氛不对,“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当然,反动势力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秋夜的天空不会甘于失败的命运。试看,它在“各式各样地眨着许多蛊惑的眼睛”,企图使对手上当受骗呢!
面对着秋夜天空的欺压、凌辱,小粉红花、小青虫、枣树有各不相同的态度。
夜寒如水,繁霜冷冽。小粉红花在冷的夜气中“瑟缩着”,“冻得红惨惨地”。她不安于这种处境,追求美好的未来,“梦见春的到来”。但是,季节顺序总是春后又是秋,总是一年一度繁霜、飞雪、寒冰,于是,她只好幻想“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便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这瘦的诗人,充其量是一个“好心人”,一个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者,他所能给予小粉红花的只是软弱无力的同情和安慰。但是,小粉红花有点满足了,“于是一笑”。无奈这种安慰丝毫不能改变她的悲惨处境,她还是“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秋夜》对小粉红花这类弱者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他们缺少抗争行动表示不满。由于瘦的诗人和小粉红花的弱点得不到克服,鲁迅就很难听到战斗的呐喊,从而产生了“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的感觉。
和小粉红花一样是弱者的小青虫,他头大尾巴小,一丁点大,但态度却十分积极。在冷的夜气中,他追求温暖;在夜的黑暗里,他寻找光明。为了这种追求,他把窗玻璃撞得丁丁地响,累得喘气也毫不气馁;有些甚至为了追求光明、温暖,勇敢地扑向灯火而牺牲。
作者对小青虫那种勇于追求光明、无所畏惧的精神表示敬佩。他热爱这种精神。在小青虫的形象中暗寓着进步青年的面影。鲁迅说,在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下,青年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但是,小青虫还比较幼稚和莽撞。他们追求光明、温暖的时候,在窗玻璃上乱撞,一进房来,又在灯罩上乱撞,而且不了解“这火是真的”,结果就不幸被焚了。鲁迅在1925年6月13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斗争“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否则就“易将力气用完”“难于耐久”。小青虫的斗争正是急而猛,不符合缓而韧的原则。鲁迅不同意小青虫的战斗方式,认为小青虫有使人感到“可怜”的一面。但是,对已经牺牲了的小青虫,作者则强调主要之点,强调大节,对缺点就不作苛求,说要“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作为秋夜天空的主要对立面出现的是枣树。
散文诗在一开头就说:“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种有意重复的写法,一方面是引人注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突出枣树不屈的性格。这两株枣树,不同于小粉红花的不敢斗争,也不同于小青虫的不善斗争。他开花结果,把枣子贡献给人们,现在虽然“落尽叶子,单剩干子”,可是,却“欠伸得很舒服”,毫无思想负担。他见多识广,“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有守有攻,既不冒进也不保守:一面用几枝树枝,护定那被打枣的竿梢打成的皮伤,另一面则以主要的力量投入战斗,以最直最长的那几枝,“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他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不怕威迫,不受欺骗,不搞“费厄泼赖”,对开始败退的天空坚持追击,“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眨着许多蛊惑的眼睛”。枣树的这种精神境界,乃是小粉红花、小青虫缺乏的。作者用拟人化的描写,大力地刻画枣树的高大形象,对他进行了热烈的歌颂。
这首散文诗,前半写“我”在后园看到的景象和联想。写夜游的恶鸟那一段是过渡段,以后“我”从后园回到房内,后半就写“我”在房内看到的景象和联想。这里不少的地方是写实。鲁迅当时住处的情景很多和《秋夜》所写的相吻合。当然,《秋夜》并不是以写景为主的文章。作者把景物人格化,借景寓情,情景交融,对当时北京的现实生活和自己的思想感情进行了概括。因此,那秋夜的天空,实际上是曹锟统治下的反动、黑暗社会情况的写照;那不屈的、勇猛的枣树,虽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作者在写自己,但的确是寄寓着真的猛士的崇高思想,包括了鲁迅的思想和战斗的某些特点在内。
(原载云南师范学院函授组编《语文函授》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