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写于1925年10月。经过漫长岁月的考验,它在思想和艺术上,对我们仍有很大的影响。
小说写涓生和子君由相爱而同居;后来,因为环境的压迫和他们自身的弱点,终于被迫离散——子君返回封建家庭,在父亲“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之下死去,而涓生则挣扎地活着,想在新的生路上“跨出那第一步”而不能够。这个故事经过的时间约一年:他们在紫藤花开的春天相爱,春夏间同居,冬春之交分手;第二年初春,子君已经死去,涓生面对物是人非的环境,深深地感到寂寞和空虚,他自我忏悔,想有所作为。这故事发生在五四运动以后不久。那时,新思潮已经跨洋过海,来到中国,但是旧的势力还盘根错节,相当顽固。五四运动的风雷,把涓生、子君召唤出来,但时代并没有为他们提供明确的新路。“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人们的幻想、挣扎、颓唐、苦闷、彷徨,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涓生和子君乃是“五四”的儿女。他们的婚姻悲剧,其意义超出了婚姻的范围,有深广的社会内容和深刻的社会原因。但是,从《伤逝》所提供的情节、细节来看,这一悲剧应主要从他们的思想性格上来加以认识。
从思想性格来看,他们是又刚强又软弱。刚强,这是说他们勇于求索、斗争;软弱,这表现为他们在困难面前的退缩、颓唐。这两个方面,在当时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比较普遍,是既统一而又矛盾的。
在追求婚姻自主的时候,子君不愧为一个英勇的战士。不管有多么大的压力,她仍然无畏地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在路上,不管四面八方射来的“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她)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和子君这种大无畏的态度相比,涓生自愧弗如,说子君的态度、认识比自己“还透彻,坚强得多”;他在面对压力和世俗眼光的时候,会感到“全身有些瑟缩”。是子君的支持和鼓舞,才使他“逃出这寂静和空虚”的。可是,同居以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子君的斗争动力是婚姻自主,相爱、同居是她奋斗的终极目标;除此以外无别的追求。于是,战士变成了家庭主妇,整日养鸡、生火、煮饭、炒菜,对家务事“倾注着全力”,“日夜的操心”,“终日汗流满面”,但是她满足了。这就和祥林嫂相似,整日“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忙得团团转,“然而她……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感到了满足。子君不知道,小家庭并不是时代矛盾的避风港。当涓生被解聘的打击到来时,那在封建礼教压力下英勇不屈的子君,却被无情的生活威胁压垮了,“变了色”。她所说的“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这声音“听去却只是浮浮的”,显得空空洞洞,软弱无力。涓生呢,也有自己庸俗、自私的一面。
一、他对子君表现出冷漠和厌倦的神情,而不是把她看成生活、战斗的伴侣,加以帮助和鼓励。他只责怪子君“神情的冷”,却不正视这“冷”正是“给看怒色”的结果,并且他明明知道自己有“超过她的冷漠”。涓生一心一意要“奋身孤往”,把子君看作“捶着一个人衣角”的拖累,何曾表现出什么“携手同行”的热诚呢?
二、推卸责任,缺乏严肃、郑重的态度。
首先,涓生既然想到子君身上可能发生的悲惨结果,两次“想到她的死”,就不应轻率地说“不爱你了”,应该“分离”,把子君推向无望的深渊。他们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非分开不可呢?当解聘的打击发生之后,他们不是一起商量以后的办法,两人不是“都感到彼此的坚韧倔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吗?另外,我们看子君在分手时,把“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起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郑重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藉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这感人的细节说明:轻率地毁坏爱情、小家庭的基石,态度是不够郑重的。同时,涓生认为“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了子君,是把“真话”“真实”说出来,而早知说真话有这样的结果,就不如“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其实,问题不在于心里是否真的这样想,而在于涓生可曾认真、郑重地考虑过自己对相爱者的责任。
其次,涓生不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勇者,他身上有传统的“瞒和骗”,即不大敢正视现实。他自私地希望子君“毫无怨恨的神色”,“走出这冰冷的家”。这样,他“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自由自在的,可以不受良心的谴责。涓生说“我是一个卑怯者”——他起码有卑怯的一面。
正由于涓生有这样明显的弱点,所以不少人认为,从新道德或旧道德的角度来衡量,涓生都有欠缺之处。茅盾说涓生是“一个神经质的狷介冷僻的青年”,这确乎符合实际情况。但是,涓生也有子君没有的优点。他没有因同居而囿于家庭的小天地、在人生的道路上停止追求;虽然步履艰难,但却认为“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说现在是像禽鸟脱出牢笼,应该“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我的翅子的扇动”。有些同志看不到这一点,预言涓生“大概不会有什么新的生活”,或者说他将和子君一样,最终无路可走而沦于灭亡。这种估计根据不足,可能过分悲观了。其实,在五四运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国的知识分子,当斗争从高潮转向低潮时,往往会产生彷徨,感到寂寞和空虚,但是,新的形势和条件又促使他们开始新的追求并投身于新的运动。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谁也无法否定涓生走向新路的可能性。
《伤逝》是五四时代的一出悲剧。涓生、子君在天赋人权、婚姻自主的新思潮的鼓荡下,唱出了个性解放的进军之歌和失败之歌。他们的斗争之所以失败,那是因为:离开了社会的解放,人们的个性就无法从根本上得到解放;离开了生活实际而沉迷于爱情王国,爱情的美梦就会被现实击得粉碎。爱情只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不是全部,它必须根植于社会生活的沃土之中,才能枝叶茂盛,开出绚丽的花朵。这正如涓生所觉悟到的,人生的要义“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对我们应该仍有很大的启示吧。
从侧重点和艺术表现上看,《伤逝》也富有特色。
第一,鲁迅的小说,如《孔乙己》《阿Q正传》《离婚》等,重在写实;《伤逝》则重在坦露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写情(自然,这“情”也是由客观的人、物、事所引发)。
《伤逝》和散文诗《野草》有相类似之处。后者侧重剖析作者自己的心境,前者则是涓生的心灵之歌,是他的抒情性的内心独白。鲁迅以《涓生的手记》作为副题,实际上是以涓生写“忏悔录”的方式,回忆起和子君关系的始末,解剖自己。子君死去以后,涓生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他说:“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长歌当哭,只有在巨大的悲痛成为过去以后。涓生当时的心情极为复杂而沉重,真是欲哭无泪、无声。在小说的结尾,他说“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这当然不是麻痹、妥协、苟安。“遗忘”“说谎”云云,其意义和《为了忘却的记念》中的“忘却”,和《我要骗人》中的“骗人”相似。这样说,为的是求得心境的暂时平衡,为了从悲哀中解脱出来,以便轻装前进。同时,这些话主要不是针对子君来说,而是表现出涓生对不合理的社会环境的抗争。
涓生的思想也有所发展。在他们同居之后、分手之前,他说自己对子君讲的是真话,不愿意把虚伪的草稿存在心上。这是不一定正确的。鲁迅在评《小小十年》时曾指出,主人公“我”“间或有若干辩解,而这些辩解,却又正是脱去了自己的衣裳”,暴露出灵魂的弱点。涓生的情况也正是这样。他在这恋爱悲剧中有应负的责任和缺点,而对这些责任和缺点,在一段时间内他并没有加以正视。但是,后来有所改变,进行了自责。他大概不相信鬼神,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这里的悔恨确是真诚的。《伤逝》是一曲悲歌,抒情性很强。涓生的摧肝裂胆的心灵独白和巨大的悲痛,在今天,还引起万千读者思想感情的共鸣。
第二,《伤逝》的情节结构虽然比较单纯,但作品却引人入胜,耐人寻味,它集中写涓生、子君两人,其他枝蔓几乎全部舍去。作品提及子君的父亲和叔父,涓生的世交前辈以及房东一家等,都仅仅加以虚写,或简略地做一些介绍而已。叙述手法用的是倒叙法。开头写子君死去以后,涓生悔恨不已;接着则依时间顺序,写他们从爱人关系的逐步确立到同居,从发生矛盾到分手的经过。其实,情节结构的单纯可以说是鲁迅小说的特点之一。他不像老舍、沈从文等作家,喜欢讲娓娓动听、富有地方特色的故事,鲁迅的重点是写人,写人的内心世界。这当中,《伤逝》表现得分外突出。我们试看子君接受涓生的爱情时——
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
开头感到突然,思想受到强烈的震动,所以“脸色变成青白”;涓生的求爱,也正是她所期望的,沸腾的惊喜的感情使脸色“转作绯红”。但是羞怯使她没有勇气接受涓生灼热的目光,只好加以“力避”。怎样“力避”呢?鲁迅说子君的目光“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这就使抽象的词语产生了一种可感触性,化为具体的形象了。又如听到涓生说“我已经不爱你了”时,子君——
只是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在子君的心中,爱情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失去了爱,似乎就从高空坠入了深渊。涓生的“我已经不爱你了”,这无异是一种可怕的宣判。她惶恐地“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在寻求她已经失去了的一切;回避涓生的眼光,定情时是因为少女的羞怯,现在则因为涓生的过分的冷漠、“不爱你了”的绝情。子君知道从涓生那里已经不可能得到什么,已丧失赖以安身立命(子君的这一想法,自然不正确)的希望。
可见,《伤逝》善于突出人物的灵魂,善于通过人物的动作或面部表情而展现内心世界。鲁迅的描写,层次感非常丰富,内涵很深。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正是《伤逝》历久不衰、耐人咀嚼的原因之一。
第三,语言有强烈的感情色彩。鲁迅笔下,一般说来,感情是比较鲜明的。他曾经说过:革命者应该“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来斯的紧抱了巨人安太乌斯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但是,在具体表现上,有些就比较含蓄,如火山未爆发时,翻滚的岩浆被山石压在下面;有些则喷涌而出,倾泻奔流。自然,鲁迅总是注意文学的形象性。这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和可感触性,字里行间有强烈的爱憎感情;同时,使用了大量的警句和炼话,含义深刻而丰富。在小说中,鲁迅把那为封建势力助桀为虐的老头和青年,称之为“那鲇鱼须的老东西”和“搽雪花膏的小东西”。他们在玻璃窗内用“探索,讥笑,猥亵的眼光”来窥视涓生和子君,“老东西的脸”贴在窗玻璃上,“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小东西呢,脸上是“加厚的雪花膏”。于是,鲁迅就把他们称为“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表示了对他们的轻蔑和鄙视。又如涓生说自己的工作是:“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桌前”之后加上“抄,抄”二字,突出了因为工作的不如意、单调而产生的厌烦心情。如果删去了这两个“抄”字,就只是一般的叙事,缺乏强烈的感情色彩了。
子君一向被认为是中国的娜拉。娜拉,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的主人公。她原来是丈夫的玩偶,后来觉醒了,离家出走。演出时,“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娜拉冲了出去,幕布落下。可是,冲了出去问题就解决了吗?真正的出路在哪里呢?易卜生和鲁迅,娜拉和子君之间,相距有五十年左右,可是,她们都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不过《玩偶之家》写到出走为止,而《伤逝》所写的,则是出走以后怎么办。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曾说:娜拉“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这些话和鲁迅的《伤逝》有密切的关系,是我们理解《伤逝》思想内容的钥匙。
子君的道路是回来,回到父亲的身边,在窒息人的气氛中死去。《日出》中的陈白露,她的道路是堕落,在上流社会中鬼混,“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一直沉沦下去不能自拔,最后只好服安眠药自杀。文学是反映社会生活的,可见,社会上的“娜拉”,确乎在走着这么两条路。
鲁迅是同情娜拉、同情子君的。当有人说他所见的易卜生的剧本“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时,鲁迅曾加以指责。这反映出鲁迅对妇女解放的坚决支持,对让娜拉回家的论调的义愤。但是,事情却相当复杂。由于《玩偶之家》的结局捅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马蜂窝,于是,“代表‘上流社会’的舆论和报纸对于这出戏的结局提出了严重抗议。剧院不敢上演,要求作者把第三幕改为‘大团圆’结局”《易卜生戏剧四种?译者序》。。结果怎样呢?“易卜生在剧本上演时就不得不给它换上一个圆满的结局,用伤感的收场代替了原来的那个富于戏剧性的结局。”《易卜生论》,第36页。可见,作者确乎被迫把出走的结尾更换了,在一定程度上向当时的某些戏院经理做了妥协。在我国,20世纪20年代也有人写不争气的“娜拉”。在1926年5月出版的《现代评论》第3卷第76期上,有一篇名为《何必当初?》的小说,它的主人翁张筠英的处境就和娜拉有相似之处。她不甘被辱,趁丈夫外出时留下“决绝的信”出走。可是,前门车站售票处挤得不得了,她望而生畏,不敢去挤。张筠英的思想比子君差得远,出走只是负气而已,因此面对困难(多么微不足道的困难啊)只好气馁而归,趁丈夫还未回来,偷偷地把“决绝的信”烧掉;待丈夫回家来,她便装作无事似的低声下气地殷勤伺候。作者只批评、暴露张筠英,言外之意是在证明,还是像娜拉开头那样,当丈夫的“小鸟儿”“小松鼠”“宝贝”为好;出走乃是多此一举,自讨没趣。这种认识是在开历史的倒车,不知是何居心!鲁迅对这一类心怀叵测者,在《论秦理斋夫人事》中愤慨地说:
……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词,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
《何必当初?》的作者写这么一个厚着脸皮跑了回来的“娜拉”,不是为了使企图走向社会、谋求自身解放的妇女气短么?它的主题思想和《玩偶之家》《伤逝》是刚好相反的。另外,娜拉是否就只是“堕落”和“回家”这么两条路呢?那也不完全是这样的。鲁迅清楚地指出,说只有两条路,是“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如果中国的“娜拉”,“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就要另当别论了。事实上,“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除“堕落”和“回家”以外,也还有其他的路。像“死生一事付鸿毛”的女侠秋瑾,就是硬铮铮、响当当的人物,是冲出去的、义无反顾的“娜拉”或苏菲亚一类英模。在五四时期,像白薇、丁玲等人,也是旧伦理道德的叛逆者,是子君的同时代人。她们从家庭出走以后,一直在寻求新的道路,在坚韧地奋斗,始终不屈服于旧时代的和“命运”的压力。这正如《伤逝》所写的:“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事实证明,在五四运动所开拓的新道路上,无数的涓生们、子君们在跨出坚定的、豪迈的步伐!
(原载《云南大学学报》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