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述鲁迅前期的思想时,人们都很重视《热风》中的《“来了”》和《“圣武”》这两篇杂感。前者提到列宁政府和过激主义(这是日本反动派为攻击布尔什维克主义而造出的贬义词);后者则说:从俄国来看,“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人们往往根据这些话,阐述鲁迅从十月革命所受的影响,论证他对社会主义、对苏俄的仰慕心情;似乎鲁迅当时已经正面地歌颂苏俄的十月革命是“新世纪的曙光”,其意思和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相同。
说1919年写的《“来了”》和《“圣武”》表现了鲁迅对十月革命的仰慕心情,我想,这是有道理的。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鲁迅所说的“新世纪的曙光”,其意义和某些论文的理解有出入。这是因为紧接着“新世纪的曙光”之后就是:“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可见,鲁迅是从个性解放的主张出发来总结经验的。他从十月革命、从“有主义的人民”身上,看出的仍然是“掊物质而张灵明”的重要意义。他当时实际上是认为俄国人民“有主义”,也就是说个性比较解放,因此革命成功了;我们学习他们,就要“抬起头”,即要“张灵明”(解放个性),否则,“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这因为他当时认为,只有拂去“物欲”(即在资本主义物质文明之上滋长的片面追求享受的欲望)这灰尘,人们的性灵(个性)才能放出光彩。
鲁迅在1934年曾谈到十月革命以后一段时期内自己的思想,说:“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怀疑什么呢?我想,总不外乎怀疑社会主义这种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是不是那么美好、那么正确,怀疑无产阶级能不能把新的社会建设好。这种怀疑,首先是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造谣诽谤,同时,也和鲁迅当时的思想有关。十月革命以后,从鲁迅的主要倾向来看,在1927年以前他仍然是革命民主主义者,虽然是具有新的即社会主义思想因素的革命民主主义者。鲁迅的思想特点是强调从实际出发,不轻易相信他还不完全了解实际内容的各种主义,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内他对这些主义是抱着怀疑态度的。
这种怀疑,其分量自然是越来越轻。不过,在1924、1925年间,还可以从鲁迅的著述中看到有关痕迹。例如1924年9月24日他所写的散文诗《影的告别》中,就有这么的一段: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在这首散文诗中,鲁迅执着于“不如彷徨于无地”的现在;离开了这现在,去追求并不很实在的将来,他不愿意。根据进化论的观点,鲁迅认为历史是连贯的,像一条没有终点的链条,一环紧扣一环;过去、现在、将来这三者,用现在把它们串起来:过去,是现在的过去;将来,是现在的将来。如果离开了现在去谈论过去和将来,就将沦为复古主义和蔑古主义,就不可能正确地对待怀古和求新的关系。根据这种思想,他所说的“将来的黄金世界”就有了特定的思想内容。
关于这个问题,冯雪峰在《回忆鲁迅》中曾有所涉及。他说,当鲁迅谈到《列宁青年》上一篇批评《影的告别》的文章时曾说:
这回是引了我的《影的告别》,说我是虚无派。因为“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就断定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我也不愿去了。……但我倒先要问,真的只看将来的黄金世界的么?这么早,这么容易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人们,可仍旧有些不确实,在我看来,就不免有些空虚,还是不大可靠!
这些话,实际上说明鲁迅对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在当时确有怀疑(对过去的“黄金世界”,他则坚决地加以否定,如《春末闲谈》),因为他觉得这“预约”要给人们的黄金世界“仍旧有些不确实”,他认为:“倘说是怎么样才能到达那将来,我是以为要更看重现在;无论现在怎么黑暗,却不想离开。”冯雪峰:《回忆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页。我觉得冯雪峰的回忆符合鲁迅的思想实际。关于这点,还可以用鲁迅1925年的书信来证明。
1925年3月15日,许广平在给鲁迅的信中说:“讲国家主义,社会主义……的人们,受环境的支配,还弄出什么什么化的教育来,但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的人,可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这环境,但是不如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呢?”对这些问题,鲁迅于三月十八日做了回答: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
在这里,鲁迅是受《工人绥惠略夫》的影响,但也明白无误地说明所指的是“世界上无论那一国”,这当然包括苏联在内。因此,他所说的“将来的黄金世界”,起码也是包括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在内的。可见,鲁迅在《影的告别》中的话和《两地书》的话十分类似,都包含着对十月革命还有些怀疑的意思。鲁迅坚决和腐败的旧社会决裂,“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他“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这是说得很清楚的思想。因此我们绝不应该把1919年所说的“新世纪的曙光”,笼而统之地看成是鲁迅对十月革命、对社会主义的无保留的歌颂。
在过去,我们研究《热风》《野草》和《两地书》时,或者在研究鲁迅前期思想的时候,往往回避鲁迅曾经对十月革命、对社会主义有所怀疑的这一方面。这样做,虽然由于有种种客观的原因,但这显然不符合鲁迅的思想实际,也不符合鲁迅严于自我解剖的精神。
鲁迅敢于尖锐地剖析自己的思想,承认“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说自己“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敢于说在开头“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他绝不神化自己。我们说鲁迅不是神而是人,因此,也就不应以神的标准来要求鲁迅。他曾一度对社会主义有所怀疑,是事实;这并不影响到对他作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的总的评价。可贵的是,最终由于事实的启示、教育,鲁迅的思想有了新的飞跃,他“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
(原载《思想战线》198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