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欲观一地之人文,莫如采其诗焉,故《诗》有国风十五,以弼政教也。今之潮、梅、汕、揭,岭东之属也。地控闽粤之冲,人为潮客之汇。虽僻处一隅,然山川清丽,民风敦朴。士有坚卓之质,文多雄秀之观。故代有诗人出焉。
岭东晚近之诗,其派有三。汪辟疆曰:“近代岭南诗家,以南海朱次琦、康有为,嘉应黄遵宪,蕉岭邱逢甲为领袖……此派诗家,大抵怵于世变,思以经世之学易天下,及馀事为诗,亦多咏叹古今,指陈得失……其体以雄浑为归,其用以开济为鹄。”[1]岭东黄丘二家,固独出冠时,汪氏所谓岭南派之奠基者,诗界革命之领袖。此一派也。
岭东潮客二系,溯其渊源,皆由中原徙于八闽,复迁居岭东。其地虽为粤属,人文则近闽焉。降至晚近之诗,岭东诸家与闽派声气相通。列陈石遗门墙者,有石铭吾、侯乙符、刘仲英所谓岭东三杰。此外郑国藩、古直、佃介眉、饶锷、邱汝滨、詹安泰、郭笃士、李学鑫、饶宗颐,诗风皆与闽派为近,趋于宋调。此一派也。
另有一派以性情为宗主,近于唐音者。曾蛰庵早岁寝馈义山,后虽上追魏晋,下取宋贤,其性情温厚,风华秾挚,植体仍近晚唐。丁叔雅取径义山,复得与蛰庵切磋进退,遂成晚唐之调。郑雪耘则为此派之后劲。本土之陈锦汉、黄际清、蔡竹铭、戴贞素、吴泽庵、黄仲琴、黄海章、黄殿中,亦皆以风韵性情胜,而为之羽翼也。
岭东之词,自昔阙如。逮至蛰庵出其馀绪为倚声之作,沉挚哀丽,与彊村诸老并峙,为海内大宗。民元之后,詹无庵专力治词,取径一石二窗而卓有成就,入当代十大词人之列。陈蒙庵、李学鑫寄居海上,亦一时作手。而选堂香象渡河,清真、白石之外,复开向上一路,为其殿军也。
此言诗词取径风格之异也。然岭东之精神真气,盖有其一以贯之者乎?曰:必也独立特行,各以才情学识胆气而造其极诣,于古人外独辟新洲,而成自我之诗。公度挟其阅历书卷而为诗界革命之杰,仓海以义军旧将而为念台渡河之呼,蛰庵独得性境之真而为忠厚缠绵之辞,无庵劲气潜注而为沉博绝丽之词,选堂藉其博学宏识而为无施不可之篇。此皆卓荦不群,各辟鸿蒙,臻于绝诣,后难为继。故岭东有恢奇特立之诗人,而无因循相守之诗派。仓海跋公度诗曰:“然在诗言诗,则已不妨前有古人,而我自为大宗;后有来者,而我自为初祖矣!”[2]此岭东之真气,而有待于来者之横出也。
岭东诗集之辑,前有先祖双山公、砚村公之《古瀛诗苑》,后有大埔温丹铭之《潮州诗萃》,张榕轩、张耀轩昆仲之《梅水诗传》,自三唐迄于逊清,佳作林总,亦云备矣。洎乎近代,世变日亟,志士君子赋到沧桑,并能代雄,返视中古,乃有青出之势。然鼎革而后,人祸屡作,坑灰之馀,文献凋残。迩来则以夷变夏,人溺物欲。诗词一道,几于废矣。前辈馀韵,间有所闻,弗忍湮没,故有斯作,冀存文献而已。所评则率尔从心,唐突前贤,罪莫大焉,因其技痒,姑妄言之耳。述者二十有八家,以逝于西元一九00年之后为界,多为清末、民国之作手,而以选堂为结穴。此外或当时甚得大名,而所作亡佚殆尽者;或存诗甚夥,而浅陋如予未能识其佳者;及今日仍活跃于诗坛诸家,未可定论,皆弗敢滥入。眼界所限,如是而已矣,欲见全豹,则深有望于世之贤者。
己丑孟秋之朔弥纶子识于缘庐。
【注释】
[1]汪辟疆《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40页。
[2]《丘逢甲集》,岳麓书社,2001年12月,第8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