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月刊》2016年8月
文/曹景行
现在全部问题就归结为，美国要“重返亚洲”、要遏制中国实力的增长，是不是已经上升为美国整体利益和全球战略的首位？中国是不是已经成为美国以至西方世界的主要对手？显然不是。对美国和欧洲盟国来说，中东乱局远比南海局势紧迫得多，莫斯科的普京远比北京的习近平难打交道得多。美国、欧洲同中国在经济上的相互依赖也比二十年前不知密切多少倍。
七月七日，“七七事变”七十九周年的日子，北京地铁张自忠路站内的张自忠将军铜像前，不知谁放上了小小一束黄色的菊花，却很显眼。去年为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年，北京热闹了一阵子，现在时过境迁，但还有人记得这位抗日名将，让人别有一番感慨。
尤其是近日世界各地都不太平，中国四周也不太平。古人云“闻鼙鼓而思良将”，北京传出的消息却是空军原政委田修思上将“涉嫌严重违纪”被立案调查，同时被带走的还有他老婆和秘书。空军内部的说法是，陆军出身的田向郭伯雄送了一大笔钱（有说五千万人民币），让他在二〇一二年由陆军的成都军区政委升任高技术的空军要职，去年此时刚离任。
从徐才厚到谷俊山，从郭伯雄到田修思，今天的中国居然发生历史上罕见的军方高层集团式腐败，必然对国防和军力造成极严重的破坏，不到真刀真枪打一仗，还真不知道这些家伙罪孽多重、祸害多大！就怕时不与我，这些天中国周边形势有点吃紧，当局真有决心和能力对军力来一次实战检验？
南海裁决之后
七月五日开始，中国三大海军舰队上百艘军舰集结南海的大片海域，举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多军种实战演习。上有飞机，下有潜艇，海军司令吴胜利等四位上将督阵，官方媒体一反以往演习结束后才报道的惯例，从一开始就高调声张，还特别强调“实兵实弹”，包括各种对海、对空的导弹演练也都是实弹实射。
这场近年来罕见的军演显然是演给美国人看的。美国的“列根号”航空母舰和两艘巡洋舰、四艘驱逐舰等多艘军舰那时就在南中国海巡弋，距离这次菲律宾告到海牙法庭的争议岛屿和海域很近。中国的军演无非是请美国适可而止，如有实在过份的举动，中国就不会再示弱，随时奉陪。
中国的军演当然也是给世人看的。军演结束的时间正好是海牙法庭宣布结果的前一天。不管如何仲裁，中国已表明会把它当做“一张废纸”。而演习后不会马上离开南海的庞大海空军力，也是用实力告诫亚洲相关邻国，过于跟从美国跟中国作对不会有什么好处。菲律宾新任总统杜特尔特就在此时公开批评美国在中东的作为，表示“将实施不依靠美国的外交政策”，或许就是对北京的某种表示；北京表态时也强调这事是菲律宾“前总统”闹出来的，也为以后双方重开谈判、恢复关系留下空间。
美国要用“重回亚洲”的新战略来牵制中国的发展，但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只能利用日本等亚洲国家来绊住中国。支持日本再军事化和鼓动几个东南亚国家在南海问题上同中国纠缠，都是出于同样的考虑。而在南海争议临近海牙法庭宣布结果的关键时刻，美韩又宣布在韩国部署美国最先进的“萨德”反导系统，实际上是藉着平壤的核武威胁迫使韩国不惜得罪北京也要明确站到美国一边。
有效拦截范围两千公里的“萨德”反导系统一旦进入韩国，名义上用来对付朝鲜，实际上是让中俄的弹道导弹威慑力大打折扣。接着，中美之间、美俄之间必然会开启新一轮战略武器竞赛，甚至会扩展到外层空间和网络世界。当年美国以“星球大战”为名用核军事竞赛拖垮苏联经济，今天或许又想再来一遭。
可以说，韩国的抉择等于在中国背上捅上一刀，而且还在时机上配合菲律宾在南海问题上的骚扰，等于宣告过去多年中国对韩国的怀柔战略失败，必会令北京格外恼火。未来值得注意的是，既然美国、日本和韩国在军事上已重新站成一线，中国会否相应改变对平壤的冷淡态度，甚至摆出放纵金正恩的样子，让对手头脑清醒一点。几乎同一时间，中国官方媒体高调报道，习近平同金正恩就《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签订五十五周年互致贺电，就有这种味道。当然，这也是一步可能失控的险棋。
“雄风”导弹的方向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台湾军方居然朝对岸发射一枚“雄风三型”反舰导弹，而且正是七月一日上午北京举行中共诞生九十五周年纪念活动的时候。事后台北官方说是“误射”，实际上也完全可能是“误射”─作为台湾军方最高统帅的蔡英文还在美国洛杉矶，台湾军方如果真要发导弹挑衅大陆也该等她返回台湾平安落地吧。
北京随即要求台湾明确解释，尤其不满事发后台北先通告美国，八个小时后才告诉大陆。好在这枚导弹没有越过台湾海峡中位线，也没有击中大陆的舰船，否则真不知事情会闹成怎样的局面。大陆方面的反应算是谨慎克制，既没有实时做出军事反制措施，也没有刻意提高两岸间的紧张气氛。但这一事件还是突显出民进党执政后两岸关系不确定带来的风险，也暴露出台湾方面似在调整军事部署，以策应美国新的亚太布局。最大的疑问是，“雄风”过去在演习中一直是在台湾东海岸进行，方向也都是朝东方，这次为什么转到了高雄，而且朝向西方发射？
美国对中国如此紧逼围堵，为过去三十多年来最甚，当然是担心中国实力进一步增加，美国会失去对亚太地区军事和地缘政治的主导权。而这次中国摆出的海空军演阵势，也比以往强硬许多，又特地赶在此时宣布国产的“运—二〇”重型军用运输机“入伍”，以及南沙群岛两个岛上新机场校验飞行成功。外电还报道，美国最担心的是，中国已经把地对舰导弹运入那些岛上。
擦枪走火的可能
随着南海气氛趋于紧张，美国又要在韩国部署“萨德”系统，中国网上关于中美会不会开战的猜测和议论也越来越多。有些更以耸人听闻的标题来吸引公众注意力，例如“朝鲜之战最明确的战争信号”、“也许明天早晨醒来，战争已经打响”、“美国八步搞死中国路线图已设定，萨德是冲锋号”、“中美正式决裂，中国发最强信号”，等等，不一而足。
但从当前情况来看，北京虽然在外交和军事两方面都越来越强硬，国内大部分地方却没有多少实际备战动员的气息，不能同一九九五、九六年台海危机和二〇〇〇年陈水扁上台时相比。问题是，有没有“擦枪走火”的可能？当然有，因为大家一直都在“擦枪”！这次台湾“误射”导弹就是一次“擦枪走火”，好险。二〇〇一年四月一日中国战机在海南岛附近海域上空同美国侦察机相撞，也差点酿成武力冲突。
同样还有最近日本战机在钓鱼台上空与中国战机对峙，如果一方失控，就可能演变成局部冲突。南海局势中，中菲之间或中越之间，都有发生这种冲突的可能。台湾《中时电子报》还称，“据大陆涉台人士指出”，海牙仲裁结果公布后，台湾的蔡英文当局如果放弃南海主权，甚至把台军目前控制的太平岛租借美军使用，“大陆不排除以国家领土完整为由，派遣解放军前去接收”。
至于会否演变成局部战争甚至全面战争，关键在于中美各自的战略和对全局的判断。就像当年台海危机，大陆在台海连续大规模军演，演习导弹打到了台岛附近海域，美国一下就派来两支航母舰队。但同时，两岸的高级安全官员又分别悄悄前往华府沟通，三方都知道彼此底线进而形成某种默契，避免了台海危机进一步升级。美国CBS电视台制作的电视剧《白宫群英》有一集就重现了这一事件的幕后情景。主要原因在于中美双方从各自的利益出发，都不愿意发生正面冲突以至大规模战争。
中国是美国主要对手吗？
二十年后的今天，双方军事上都在南海摆开阵势，外交沟通也密锣紧鼓。北京的战略意图并不模糊，大规模军演表明中国对维护现有主权和利益的底线不会再退让，让美国和其他各方适可而止。如果美国不想同中国打上一仗，也应该知道如何避免发生军事冲突，包括如何控制住日本、菲律宾和台湾民进党政府的举动。
所以，现在全部问题就归结为，美国要“重返亚洲”、要遏制中国实力的增长，是不是已经上升为美国整体利益和全球战略的首位？中国是不是已经成为美国以至西方世界的主要对手？显然不是。对美国和欧洲盟国来说，中东乱局远比南海局势紧迫得多，莫斯科的普京远比北京的习近平难打交道得多。美国、欧洲同中国在经济上的相互依赖也比二十年前不知密切多少倍，当前中国在对付美国压力时可以运用的筹码也比二十年前翻几番，世局越乱、世界经济越差，就越是如此。
此前不久的六月二十五日，普京突然访华，前后不到一天时间就同习近平签署了三份联合声明。其中，两国元首《关于加强全球战略稳定的联合声明》特别强调，中俄双方强烈反对“域外力量”以“臆想的理由为借口”在欧洲以及亚太地区部署反导系统，呼吁各国从更宽广视角看待战略稳定。虽然没有点名，一看就知道针对美国。
中俄如果连手，那才是美国最担心的；美国没有能力同时与两个大国为敌，而俄罗斯仍然是美国和西方世界心目中的首要目标。就在南中国海波涛汹涌的七月上旬，美国主导的北大西洋公约国组织（北约）在波兰首都华沙举行至今最大规模的峰会，意在进一步加强北约在东欧地区的部署。
北约和华约（华沙条约组织）本来是上个世纪冷战时期美苏分别主导的两大敌对军事集团。二十多年前苏联崩解，华约也跟着解体。作为冷战胜利者的美国不仅没有相应解散北约，反倒趁机不断往东扩张北约规模，现在更跑到昔日对手华约的老家华沙开峰会，等于对俄罗斯直接打脸。
更让莫斯科备受压力的，是北约决定在波兰和波罗的海沿岸原苏联三个加盟共和国（爱沙尼亚、立陶宛、拉脱维亚）部署军队，把军事第一线进一步推向俄罗斯边界。下一步，如果北约还要把长期保持中立的芬兰也拖进北约，俄罗斯或会忍无可忍而出手反击，就像用占领克里米亚来对付乌克兰投靠北约一样。
美俄新一轮冷战逐渐成形，既然如此，美国在亚洲地区对中国应该会适可而止。而对中国来说，发展经济、增强国力还是第一要务，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打仗为好。七月长江流域的水灾，似乎也是对中国发展过程中的种种问题再次发出警告。由此判断，过了七月，南海的大风大浪可能会平息一点。今年十月G-20峰会将在中国杭州举行，APEC会议也将于此前后在秘鲁举行，各方首脑有机会见面，好好谈谈吧。
（作者为香港时事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