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7年3月26日
文/章海陵
红色苏联在斯大林领导下崛起，成为当时世上唯一敢于傲视及对峙美国的军事大国，但他的政策促成乌克兰大饥荒、高加索车臣人被迫迁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大清洗。斯大林的苏联，超过七十万人遭处死。
二零一七年三月五日，是前苏联领袖斯大林离世六十四周年。而在距忌日不久的二月二十三日，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民众举行了声讨他“旷世罪孽”的集会；当地印古什议会更通过法律，禁止今后纪念斯大林。这位前领袖的幽灵难道仍在缠绕俄罗斯，并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北高加索是斯大林早年从事革命活动之地，直到前苏联解体后，有些居民仍不胜荣幸自诩为“斯大林家乡人”。但熟悉苏联史的人士却知道另一段无法磨灭的悲苦往事：一九四四年二月下旬，即卫国战争胜利前一年，斯大林对北高加索民众进行集体驱逐，动用十万军人将他们押解至遥远的中亚哈萨克。至于这场大迁徙的理由，是斯大林担心当地人民有可能投靠德国人。时至战争后期，大批民众还被迫离乡背井，更顶着“卖国”、“通敌”一类嫌疑，这是一种怎样的奇耻大辱与锥心痛苦？而所有磨难竟来自多疑领袖斯大林的一闪之念！
当年被迫告别家园的民众中有信奉伊斯兰教的车臣人，该民族不仅与俄罗斯有世仇，且极具“视尊严甚至于生命”的强悍性格。一九五八年，得到平反的车臣人回到故乡，但斯大林制造的遗祸却没有自动消失，待到历史巨变的关头，车臣人当年屈辱迁徙、潜伏多年的伤口猛烈爆开。这就是前苏联解体、俄罗斯民主转型之际，车臣人宣布独立建国事件。莫斯科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国中之国”的独立行为，接下来就是围剿车臣之战，进行得无比痛苦、血腥且漫长，全世界都为之颤抖。其间最具讽刺意味的细节是，令进攻车臣的俄军头疼不已的是老老少少狙击手，而他们全都经由红军元帅伏罗希洛夫命名的射击俱乐部培养和训练。该俱乐部诞生斯大林年代，类似爱国民兵组织，向来带有红色文化符号。
比照血肉横飞的车臣战争，更折磨莫斯科的是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反目成仇。这是斯大林另一宗历史罪过所引发的灾难。回望一九三二至三三年间，苏联最重要的加盟共和国乌克兰发生骇人听闻大饥荒，据学界估计约有七百五十万乌克兰人饿死。这是斯大林强推农业集体化造成的人祸。学者认为，苏联当局政治运动式地振兴农业，不尊重经济规律，对大饥荒起到推波助澜作用，令后果格外惨烈。有乌克兰学者更指称，斯大林趁这次大饥荒清洗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形同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其处心积虑的行为法律上已构成种族灭绝。如此,乌克兰多年盛行“饥荒种族清洗”之说，也口耳相传“голодоMоP（饿绝）一词”，成为二零一三年底乌克兰“颜色革命”最强催化剂。不过，坚称为乌克兰大饥荒为斯大林故意制造的观点有偏颇之嫌。当年大饥荒分明也有天灾因素，因为同期的苏联各地也没幸免。
不可否认，斯大林离世六十四周年之际，俄国及前苏联各地仍有相当多民众举行纪念活动，视他为“英明领袖”。他们认为，俄罗斯原本是一个扶犁杖耕田的落后农业国，几代精英梦寐以求追赶“资本主义优等生”美国，但祖国一直在逆水行舟困境中蹉跎时光。而红色苏联毕竟在斯大林领导下实现崛起，成为世界上唯一敢于傲视及对峙美国的军事大国。其实，对于斯大林的卫国功绩，坊间与政界并无太大分歧。其明证是，斯大林至今安卧于克里姆林宫城墙下的国家墓园，由卫兵和长明灯二十四小时守护。
斯大林政策关系苏联解体
然而，和所有领袖一样，斯大林的历史地位也有待公正追问和评判。车臣战争爆发、乌克兰危局出现，甚至前苏联红色帝国一朝覆灭，都涉及到斯大林生前的领袖表现。对斯大林现象的剖析研究，更有待深入。
应当承认，斯大林是一个智慧过人，甚至颇有文学才华的苏联领袖。作为国家最高领导人，他居然注意高尔基的早年诗作，并写下“爱神比死神更强大”的精采批注，令业内学者刮目相看。再比如，学界一直以为，“反对个人崇拜”是改革派领袖赫鲁晓夫为推动非斯大林化而提出的主张，殊不知更早明确提出该口号，并阻止捧场读物出笼的，正是斯大林本人。统治者在全国范围大搞造神运动，彰显自己“万乘之尊的威严”，同时又操控下属及民间对其心醉神迷的敬拜狂热。这种欲擒故纵、收放自如的统治技巧，托尔斯泰在其小品中曾有细腻描绘，而斯大林肯花时间浏览文豪不甚出名的文章，并汲取精华。苏联各届领导人也常常克宫图书馆内，发现斯大林借阅过的大量书籍及留下的批注。可见斯大林这鞋匠之子受教育虽不多，但天分颇高，也算是一颗饱满的“读书种子”。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曾有未成年读者写信给斯大林，要求批准与他同名，伟大领袖亲自覆信表示同意，表示很高兴“从此有了一个亲弟弟”。斯大林对外绝口不提此事，但将往返信函仔细归档。似乎已预见身后非斯大林化的出现，他须埋下伏笔，早作反击准备。
回看斯大林的统治手段，令后人震撼的，可能不是乌克兰大饥荒，也不是高加索少数民族大迁徙，而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清洗。索尔仁尼琴引用刑法专家的统计数字称，一八七六年至一九零五年是帝俄最残忍的年代，遭处决者为四百八十六人；而一九三零年至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治下苏联，廿四年处死人数是沙皇三十年的一千六百多倍，即共约七十七万人。
再看苏共十七大。一千九百六十六名代表中，一千一百零八人受到逮捕，占五成六，而且大部分被处决；一百三十九名中央委员及候补委员中，九十八人被杀害，占七成。对于和平环境中长大的共青团一辈，斯大林也毫不手软，从中央到地方大批团干部惨遭整肃和杀害，理由是他们对大清洗“不够积极”。可怜的年轻人哪里懂老辈人之间的恩怨，但欲要为之付出生命代价！
令人发指的是，列宁遗嘱中提及六名十月革命领导人，即知名诗人叶甫图申科尊为“红色近卫军一代”的元老，五人死于非命，仅剩斯大林一人。学富五车、自信自负的俄共领袖托洛茨基及布哈林等人，根本斗不过翻云覆雨、心狠手辣的斯大林。这也是法国文豪巴尔扎克笔下笑谈的重演：老奸巨猾的外交家经常被貌似蠢笨的鸡蛋贩子耍弄。更值得玩味的是斯大林对待“宠臣”的态度。莫洛托夫是与斯大林交情匪浅的亲信，曾被国际间视为铁石心肠的“斯大林锤子”,可是他的爱妻却被斯大林当作英国间谍投入监狱，直到斯大林死后才获释。布琼尼是功勋卓著、骁勇善战的红军元帅，经常在公开场合颂扬斯大林，可是他的歌唱家年轻妻子却被斯大林送去劳改，吃尽苦头，多次惨遭轮奸，十九年后才恢复自由。斯大林像没事人一般，照常对莫洛托夫和布琼尼嘘寒问暖，谈笑风生。岂止是斯大林无师自通看懂了帝王术？不，他已把细腻复杂的权术戏码玩到炉火纯青地步。
斯大林从不搞家乡帮
遭受斯大林主义如此惨烈的荼毒，不少俄罗斯人曾怀疑祸起领袖的非我族类，因为格鲁吉亚人对俄罗斯怀有世仇。但此说不足信。俄国历史上享有如雷贯耳威权的叶卡捷琳娜女皇，血统是德国人，但她比俄国人更忠于俄国，俄语也说得更悦耳纯正。红军最高领导人、地位仅次于列宁的托洛茨基是犹太人。执掌克格勃前身“契卡”的革命元老捷尔仁斯基是波兰人。其实，来自格鲁吉亚的苏共总书记斯大林在高层从不搞“家乡帮”，连唯一老乡贝利亚于公开场合跟他说格鲁吉亚话，都会遭到怒视提醒。与叶卡捷琳娜、托洛茨基及捷尔仁斯基一样，斯大林身居高位但时刻警醒自己避嫌，尽管并非出于谦卑与自律。
今天，人们终于在斯大林现象的背后，看清了俄罗斯传统文化的严酷底蕴，并发出决绝的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