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5年3月8日
文/严金平
中国云南与缅甸边境的果敢地区最近再起战事,流亡五年的前果敢特区主席彭家声率领果敢同盟军,与缅甸政府军激战,造成双方共逾百人死亡,数万汉族难民涌往云南。彭家声发表《告世界华人同胞书》,让全球关注果敢的情况。彭更曾表示愿意让果敢成为“中国的克里米亚”,中国政府响应指果敢问题属于缅甸内政,不予干涉。如何确保边境安全和中缅战略利益,成为中国外交的最新挑战。
果敢华人逃往中国避难
果敢难民
红十字会人员救援伤员
正当全球华人欢庆羊年春节之际,汉族聚居的缅甸果敢爆发激战,数万果敢族(汉族)难民逃往云南,随后一封《告世界华人同胞书》震撼华人,这封由高龄八十四的缅甸“果敢王”彭家声所发的声明,再度使这个中国云南与缅甸接壤的小城成为国际焦点,而彭家声呼吁让果敢成为“中国的克里米亚”,冲击中缅乃至国际关系,但中国因国家利益所在,不会接受这种提法。
自二零零九年八月发生武装冲突后,与中国云南省临沧地区接壤的“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特区)被缅甸政府军进驻,一夕易帜,命运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在缅北的“果敢民族”其实就是中国的汉族,他们学汉语用汉语,写的是方块字,传承的是儒家文化,使用的仍是人民币,甚至包括中国的通讯网络。在历经各种现实阵痛之后,果敢当地人一度以“缅甸少数民族”的身份逐步融入以往陌生的缅甸主流社会,但是各种各样的纷争并未停息。
二月九日春节前夕,流亡在外五年多的果敢特区前主席彭家声,指挥所属的“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俗称果敢同盟军)突然偷袭果敢老街,与驻守的政府军激烈交火,造成大量人员伤亡,难民流离缅中两地。在缅甸国内民族冲突持续不停的大背景下,果敢风云再起,引起了周边的关注,尤其是与果敢民族血脉相亲的中国人更是密切关注。
果敢地区于一八九七年中英签订《续议缅甸条约》才被划归英属印度;一九四七年二月果敢(汉族)土司杨振材在彬龙协议上签字同意加入缅甸联邦,使果敢人成为联邦法定土著民族;一九六零年十月一日,中缅两国政府正式签订了《中缅边界条约》,果敢被正式承认为缅甸国土,这也就是当地大量生活着汉族的重要原因之一。一九六八年后,果敢曾为缅甸共产党所控制,直至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一日缅共人民军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彭家声发动兵变宣布脱离缅共。彭家声成立了“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并出任总司令,随即与缅甸军政府进行和谈。军政府迅速批准果敢为政体上归属中央政府的“缅甸掸邦第一特区”,又称“果敢特区”,正式承认其为缅甸特殊的“地方政府”。但果敢仍被缅甸中央政府歧视,居民所获发的身份证,并不能到缅甸其他地方。
由于地理环境、经济条件和政治气氛等特殊原因,果敢一度是一部分中国人的好去处,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华人小区。在果敢,所用的电是由中国供给的,所有的电话、手机都是中国的号码,统一区号是云南省临沧地区的“0883”,各种公用电话亭上的“国内直拨”指的是中国,而不是缅甸,四处张贴的移动通讯广告都是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和中国电信。而更为明显的是,果敢通用人民币,很少有人使用缅币。
在二零零九年以前,经过多年“经济改革开放”的果敢已经发展成为了中缅边境的“小澳门”,黄、赌、毒起舞,活色生香,千里迢迢络绎于途的游客,不少就是为此而来。
卧薪尝胆五年多,已经八十四岁高龄的彭家声突然在二零一五年二月九日对果敢发动了“光复之战”,果敢同盟军与政府军同时在多个地点激烈交火,迫使政府军大量从外地调援,甚至动用了飞机和坦克,果敢城区顿时变得人迹稀少,自治区的管理完全被打乱。二月十七日,多次重申推行民族和解路线的缅甸总统登盛签署总统令,决定从当日起结束果敢的民族自治,暂定实施为期九十天的紧急状态,由军方接管当地一切权力。
二月二十一日,缅甸国防军总司令部的米雅通吴中将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在迄今为止的战斗中已有五十五名政府军官兵死亡、一百零五人受伤,果敢武装方面有七十二人死亡。
米雅通吴还称,佤联军、猛拉军、德昂军、克钦军、若开军、北掸邦军与果敢军结成同盟对政府军作战,必须为之承担责任及付出代价,预示政府军全面发动战争的可能。不过,果敢同盟军方面并不认可缅甸军方的说辞,在坚持战斗的同时也不断接受缅甸媒体的采访,不时透露出与政府方面大相径庭的消息,并特别阐明“我们的背后没有中国”。
事实上,少数民族武装一直也是缅甸军方保留的政治筹码,战争成了军方证明存在的一种政治博弈手段,也可以以此钳制国家政局的走向,甚至操纵二零一五年总统大选的暂停、延期或取消,二零零八宪法中保留的紧急状态条例已经在果敢派上用场,由此未来也有推向全国实行军管的可能性。在缅甸三大政治势力“军政府、民主力量和少数民族武装”中,前两者始终是缅族内部矛盾,因此在打击民族武装时经常一致。
果敢战事一直在继续,再次在缅中边境地区造就了大量难民的出现,引发了国际舆论的高度关注。缅甸境内的难民主要集中在腊戌地区,大约在八千人以上;中国边境主要集中在镇康县南伞镇,人数高达四万以上。值得留意的现象是,缅人南逃,汉人北逃,因此有评论称“难民也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二月十四日,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大将向前线部队发布命令,要求官兵在与果敢同盟军作战时,“不要把他们看作是国内民族”。缅甸人民议会代表吴拉瑞则意味悠长地称:“在中国政府的角度来说,与缅甸政府合作还是与少数民族叛军合作,哪个更有利?”缅方的种种表态,警示中国政府明确立场的意图非常明显。
早在二月九日开战前,彭家声便对一名中国记者说:“果敢愿意成为克里米亚,但不知道谁是普京?”随着战事的延续及难民的增加,中国的态度始终为外界关注,人们都相信唯有中国能够解决果敢的困局,而缅甸政府及军队也一直认为中国在暗地里支持缅北的少数民族武装,但在公开论调上仍然保持着某种缄默。
最新的果敢战事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中国西南边境的安全,所引发的国际舆论也越来越激烈,彭家声本人于二月十一日发布了《告世界华人同胞书》,果敢同盟军又于二月十六日发布了《致缅甸总统的公开信》,对被迫以战争方式返回家乡,争取民族权利进行了解释与呼吁。彭家声本人及其果敢民族的前途命运更加受到关注,也迫使中国政府多次作出外交响应,宣布果敢问题属于缅甸内政,不予干涉。
中国重视中缅战略利益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六日,中国官方背景的《环球时报》发表了不署名社评《把果敢比喻成克里米亚,这很滑稽》,称“中国的对缅态度会以国际法和中缅长期友好的战略利益为框架,这方面不太可能有颠覆性改变”,“中国在任何时候都不应成为缅甸内部冲突的一方”,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国政府对果敢事态的立场。
在果敢街头的繁华地段,中国人曾经可以看到这样一些似曾相识的标语、口号:“坚决拥护和贯彻以彭主席为核心的领导方针”、“坚决拥护以彭主席为核心的特区政府”。由此,果敢特区主席彭家声还被外界封了“果敢王”的称号。彭家声管辖地区也经历了许多次兵变和动乱。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果敢同盟军内部发生了哗变,九一二师师长杨茂良与彭家声的支持者发生军事冲突,一九九三年五月后者被迫退出了果敢地区,九五年十一月才得以重新打回。二零零零年九月,五年前已宣布脱离果敢特区“单独自治”的猛古地区再次发生内部兵变,政府军也借机出兵于当年十一月攻入猛古城,将其划归临近的木姐市管辖。
二零零九年四月起,缅甸军政府向国内所有民族武装力量进行新一轮施压,要求后者一律把军队改编为边防军,并接受军政府监管。同年八月八日凌晨,缅方派出三十名警察,以“查禁毒品、收缴武器”欲对果敢的枪械修理厂进行搜查,双方随即形成武力对峙,数万名两国边民涌入中国镇康县城南伞镇躲避。经过几轮政治角力无果后的双方终于从八月二十七日下午起大打出手,缅方三发炮弹射入中国境内,造成中方边民一死二伤,另有十四名中国边民在境外躲避战火中伤亡,中国公安部时任部长孟建柱在果敢事件发生后就赶赴边境一线指导维稳工作。
这次事件的结果导致彭家声率领忠实部属再度出走藏匿,缅甸政府军完全接管果敢,并支持原特区政府副主席、同盟军副总司令白所成出任新的果敢特区领导人,果敢地区局势逐步平稳,难民陆续回归。其后,指挥占领果敢有功的敏昂莱被逐步提升为缅甸国防军总司令至今,这也导致彭家声的被动处境一直无法改变。
由于历史原因,在缅甸所有的中国传统文化都不能直接称呼,也就由于果敢特区的存在,中文在缅甸被称为“果文”,全国所有中文学校都必须称为“果文学校”,令不知道情况的外地人十分奇怪。二零零九年八月后,果敢的学校里都有了政府专门配备的缅文教师,而一些学生表示:“感觉学缅文就像学外语一样。”还有当地的老人说:“从形式和政体上讲,我们是缅甸人;但从文化和民族感情上讲,我们是中国人”。
也许正因为这些复杂因素的存在,缅甸政府历来对果敢民众另眼相看。
十多年前缅甸政府决定给果敢居民颁发身份证,但遭到了彭家声的带头抵制,因为证件背面特别注明:“持证人不属于本国国民,也不能作为出入缅甸军政府管辖区的有效证明。”
在这样复杂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下,正式接管果敢后的缅甸政府显然并不轻松,这个地区如何恢复常态与继续发展都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四日,残存的果敢同盟军被缅甸官方宣布改编成一零零六边防营,成为第三支被改编的少数民族武装。此前,克钦邦第一特区的克钦新民主军和克耶邦的克伦尼民族人民解放阵线已经被改编为边防军。
以登盛为总统的缅甸民选政府在二零一一年三月三十日成立,同日新的“缅甸掸邦果敢自治区”也正式成立,中央政府继续任命白所成为主席,其领导机关成员包括原果敢特区部分官员及缅甸中央新派驻的政府、军、警代表成员。此次缅甸政府同时批准成立了六个自治区,其中有五个在掸邦,果敢就是其中之一。缅甸政府称,自治区是根据各少数民族的特点和居住区域特别制定的行政机构,着眼体现国家的信任和善意。
除了军事上被政府军牢牢把握,果敢参与国家政治事务的局面也在改变,在各级议会中已历史性地获得多个席位:张德文、肖顺贵当选为人民议员;刘国玺当选民族议员;白所成、魏超仁、明学昌、赵德强当选掸邦议员。除了继续维持果敢传统的华文教学,缅甸政府也扩大缅语教学课程和范围,并将果敢国门和禁毒纪念馆等重要建筑上的中文铲除或遮掩,重点突出“国语是缅语而非汉语”。
二零一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果敢自治区的五十余名民族青年代表被特别批准进入位于首都内比都的国会大厦参观,这里是缅甸联邦国家最高的政治权力中心。期间,缅甸联邦议院议长肯奥敏、人民议院议长杜雅瑞曼和全国民主联盟主席昂山素姬先后接见了果敢青年代表。此前,缅甸政府也终于开始给果敢人发放公民身份证,但其某些功能和性质与“终级”的缅甸身份证还是有些区别。
由于传统上果敢地区就没有任何工业基础,在畸形的毒品、赌博生意被逐步制止、遏制后,果敢的经济发展几乎停滞不前,甚至一度呈倒退迹象。这些情况自然考验着自治区政府和缅甸中央政府,持续加大了与中国的边境经济合作,竭力避免其在果敢的执政合法性将被质疑。
不过,一名果敢当地人士透露:“在缅甸中央政府的实际掌控下,白所成对果敢的管理权力其实很有限,与当年家族式治理而一言九鼎的彭家声无法相提并论,当然从缅甸全国正在民主化的进程看,这样的情形也不一定是坏事。”
二零零九年八月逃离果敢后,前领导人彭家声和时任果敢同盟军总司令的亲兄弟彭家富便被缅甸政府通缉,但其部属的力量潜伏于其他民族武装控制地区暗中筹备,并设了“八二九果敢族耻日”,随时透露出要打回去“恢复果敢原有秩序,保持华人文化传统」的信息。但缅甸官方不但一直不承认彭家声的政治地位,也拒绝其部属参与政府和各少数民族间的和平谈判,导致矛盾一直在积累。”
彭家声部队对外仍然称“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兵力估计一千人左右,司令员为其大儿子彭德仁。二零一一年六月起,缅甸政府军与另外一支少数民族武装克钦独立军发生冲突,并逐步发展成与众多民族武装(全国民族革命武装联盟)对抗的局面,果敢同盟军积极参与到其中共同对政府军作战,借机不断宣扬自身民族权利,将寻机返回果敢的决心。
缅甸国内的“大缅族主义”一直浓烈,缅族对少数民族的歧视始终存在,导致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的长期冲突并不仅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因此,流亡的彭家声势力仍然想以武装斗争的方式返回果敢,成功率自然微乎其微,因为其在战场上的敌人已不再是白所成,而是缅甸政府军了。但中国国内有部分人非常同情果敢同盟军及彭家声,因为其是唯一一支以汉族为主体的缅甸地方民族武装。
缅甸今年总统大选的挑战
二零一五年,缅甸将举行新一届总统大选,并签署一份旨在全国范围内的停火协议,同时改革政府部门和如何跨越修改宪法的门坎,可谓是具有非常挑战的一年。二月十二日是缅甸第六十八个“联邦日”,总统登盛原计划与所有民族武装签订“和平和全国和解承诺约定书”,随后将尽快签署全国停火协义。但当天仅有南掸邦军和克伦民族解放军等四家武装签字,缅甸最大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国防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均没有签字。克钦独立军和德昂民族解放军等武装没有出席节庆,果敢同盟军则没有被邀请参会,显示出其中的关系仍然异常微妙。
缅甸各种少数民族武装与政府军的交战已经长达六十多年,至今政府军还没有彻底地消灭过其中任何一支,显示出其战斗力非常有限,同时少数民族武装也无法形成强大的抗衡力量,因此始终处于政府军的威慑之下。与此同时,已经走向民主化的缅甸政府不愿意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过度依赖中国,一直迫切希望摆脱国际孤立局面。
二月二十一日,缅甸国防军总司令部的米雅通吴中将表示“果敢局势趋稳”,他还指出:有中国籍雇佣兵参加了果敢军,缅方已经通知了中国政府要求解决。显然,缅甸政府对于果敢同盟军仍然坚持不承认,甚至清剿的立场。同日,由多支少数民族武装组成的“全国民族联合联邦委员会”也发表声明,敦促政府立即承认果敢同盟军,结束果敢的战争行动,并重开“全国全面停火谈判”。
面对不可阻挡的缅甸民主化进程,同时持续不断的缅北冲突,如何有所为并确保边境安全和在缅经济利益,以及未来面向东南亚和南亚的开放发展,已经成为中国的一大外交现实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