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亚洲周刊》2015年8月30日 第29卷 34期
文/谢梦遥
天津“八一二”大爆炸,炸出了中国公共安全管理和权力监管的制度黑洞。截至八月十九日上午九时,一百一十四人遇难,六十五人失踪。天津港消防支队第五大队二十五位成员无人生还。肇事的瑞海公司危化品仓库违规操作,氰化钠储存达七百吨、超额数十倍,这些有害物质炸到不同地方恐酿生化危机引发恐慌。而该仓库距民居过近,不符国家规定,究竟是谁审批通过?
这也许是一场制造也杀死了最多英雄的爆炸案。一场突然而来的生化危机,炸出了中国公共安全管理和权力监管的制度黑洞。
爆炸发生之前,这个称为“港运生活服务区”的地方,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安全的。
紧挨着物流园的共有八栋高楼的启航嘉园小区,二零一一年才开售。而旁边占地是其三倍大、达到十万平米的万科海港城,第三期甚至要到二零一六年八月才能交房。一所小学与一座加油站,正在规划建设中。整个滨海开发区的房价都在往上蹿着,去年九月,区内二手房价每平米还在一万二千元人民币(约二千美元)出头,八月初已经涨到了一万三千六百元。虽然位置偏远,启航嘉园的二手房价在一年之内也涨了百分之七。业主们多为新兴中产阶级,他们愿意把居住的地方称作“小欧洲”。
唯一的烦恼——如果硬要算的话,大概是来自于西侧那座南北走向的高架桥,它属于滨海高速路,难免有车流疾驰而过的噪音。
鲜有人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向北六百米远,那个于二零一二年成立的名为“瑞海国际物流”(“瑞海”)的公司上。附近一点五公里范围内的物流企业有十九家。
从表面上看来,“瑞海”是个热衷于“安全文化建设”的典范。在其网站上,不难找到各种格言警句:“金钱再好,没有生命美好,时间再紧,没有安全要紧。”“安全不是万能的,没有安全却是万万不能的。”企业的安全宣传里甚至细致到了冬季扫雪与雨季防汛。
不止是纸上谈兵而已。去年三月,瑞海曾进行过剧毒化学品泄漏应急处置演练,二零一三年十一月,则进行了重大危险源火灾事故应急预案的演练。在那次演练总结中,不足之处包括“个别队员打水带仍不熟练”、“部分人员表情不严肃”。
政府部门的上门检查也少不了。去年四月,交港局安监处来检查过,并对“某些不足的地方给予了指导与建议”,去年八月是公安部门的检查,然后是十月,北疆海事局副局长王仲良亲自带队,对其危险品装箱情况进行检查。
对于启航嘉园与海港城的居民来说,他们似乎没有为半公里之外的“瑞海”过分担心的理由。哪怕有火情,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天津港消防支队第四大队。那支队伍一年至少举行六次演习,频繁时每月都有。
八月十二日深夜的爆炸之后,亚洲周刊对亲历者进行了一系列的采访。在那些死里逃生的经历中,在血浆、玻璃碎片与尸体的恐怖记忆里,于当晚十点五十分被发现的火情,被许多人视为这场爆炸的引线。
但其实不是。只是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危险早已埋下伏笔。
救火
对于天津港消防支队第五大队来说,这本该是个平静的夜晚,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全部二十五人,就在这个晚上灰飞烟灭。
像过往的那些夜晚一样。十九岁的苑旭旭在上铺已经睡熟。齐吉旭比他小一岁,还在跟父亲聊QQ语音,问起小外甥怎么还不睡觉。
任务突如其来,“瑞海”着火了。惊醒的苑旭旭,从上铺的铁栏杆滑溜下来,穿上衣服就冲出去。齐吉旭也匆匆结束通话,他安慰父亲,“就是一个小火灾”。
像天津港其他的五支消防队一样,第五大队也只需要对天津港辖区内负责,港内少有出警任务,半年可能也就去个两三次,处理的也多是车祸、溺水之类的事,有时他们的工作是帮人捡出掉在井盖里的手机。天津港已经十多年没有出过大事了。像苑旭旭这样的入队才三个月的年轻队员有好几个,从没有过救火经验。
“消防队相当于幼儿园大班,几乎不出警,待遇还很好。”有介绍人曾如是描述这份工作。
“待遇还很好”,得看跟谁比。没有工资卡,劳务派遣公司按现金结算,月薪二千至三千元。但比起他们的农村老家——很多人来自河北蔚县(老乡介绍老乡加入),那是个以煤矿出名的国家级贫困县,这份收入已算稳定,而且有三险,学历要求只需初中毕业。
他们不是“正规军”,制服上没有警衔,除了外调来的队长和指导员,不算公安编制,合同则是一年一签。这种用工形式在港口企业中普遍存在。
但把这支队伍判定为一群业务不精的散兵游勇,并不准确。天津港消防支队名在企业旗下,但业务和理论培训与正规消防员基本一致,每周练五天,每天的例行训练从早上六点起床后三千米跑开始,体能项目还包括了单杆、俯卧撑等。他们懂得应对电火、化工材料着火等不同情况。请假也不容易,苑旭旭打算十一月回家探亲,他告诉母亲,队里规定是工作半年才能休假。
这是一支格外年轻的队伍。司机班班长逯燕辉已经在队里待了九年,是当之无愧的“老人”,但他其实也才二十七岁,孩子刚出生不久。
执勤队长张奇二十九岁,是个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八十斤的大块头。他是个值得信赖的领导者,去年冬天,有人落海,零下十几度,他穿着衣服就跳下去救人。人得救了,他上岸时像“穿着冰坨”。
剩下来的,就大多都是小孩子。最年轻是张甫,才十六岁。他确实看起来像个还没长开的小孩子,下巴尖尖,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
十九岁的苑旭旭与柳春涛、刘志强同龄(身份证上年龄并不一致),都是蔚县人,三人在孩童时就认识了。刘志强十六岁时曾在天津港消防支队工作了一年,后来换了工作,但去年底又回归了。而苑旭旭与柳春涛则是入队仅三个月的新人。背景相同,但每个人的想法并不一样,苑旭旭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职业赛车手,他正在攒钱,计划到再过半年就可以凑足钱,给自己来买辆心仪的摩托车了。而柳春涛中规中矩,他打工三年来,每逢春节都会把攒下的钱寄回蔚县。“过年我给家里带回去五千!”不久前他还跟妹妹说。“你怎么不带回来一万!”妹妹说。
二十一岁的胡乐已经当上了战斗一班的班长。当然,服众的原因可能不止是他的年龄,还有他的积极性。七月底,他在消防演习中受伤,安排回家休养。爆炸前三天,他就主动停止休假归队,“妈,我必须得归队,最近队里忙,缺人。”他对母亲说。
五大队出动了二十五人,与天津港消防支队一大队、四大队一起,成为首批救援队伍到达火灾现场,他们将成为作战主力。同时出发的,还有天津市消防总队的九个中队、三十五辆消防车。但无论是正规军还是“编外军”,只是知道集装箱着火,却没人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们看到的,是一大片燃烧的集装箱,伴随着劈劈啪啪的声音,分不清具体有几个起火点。对于这些鲜有实战锻炼的天津港消防战士而言,最初的兴奋可能压过了紧张。胡乐站在火场最前方高举水枪的样子,被队友拍下,发到了微信上。
但情况变得糟糕,火不但没灭,反而越来越大,伴随着劈劈啪啪的爆炸声。终于,四大队队长发出了撤离的指令。
已经来不及了。撤退命令下达不到一分钟,大爆炸发生了。旁边的路灯和消防车的照明设施全部熄灭。
三十秒后,是第二次爆炸。
冲天的火光、足以击穿耳膜的巨响、灼热而刺鼻的空气、漫天的爆炸碎片、连根拔起的树木……后来,那些生还的消防员通过断片式讲述,拼凑起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完整画面。
“我当时眼睛只能看到一点点光,听得到燃烧的声音,于是就向相反的方向走。”一位消防员回忆,他受伤很重,体力也几乎耗尽,最终,他找到了一个打开的集装箱,坐在里面直待到救援到来。
一切生还,不过是基于生存本能与幸运。或者,仅仅是幸运。
爆炸
不计那些杀伤力有限的小爆炸,大型的爆炸发生了两次,第一次发生在二十三时三十四分,相当于三吨TNT的威力;更致命的一击是第二次,相当于二十一吨TNT。
通过手机拍摄的爆炸视频,当夜就在网上疯地传播着。那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广岛核爆,遮天盖地的白光突现后,天空升起了巨型蘑菇云。大多数视频都没能够捕捉下爆炸的全貌,拍摄者就被冲击波击倒了。
据临近的人说,爆炸时,天空中是四处乱射的火球,有如陨石来袭,掉到地上才看见,是燃烧得通红的铁疙瘩。
二十九岁的东北籍民工王高锋错过了那一刻。
他与妻子住在金域蓝湾的二十九层,这是他有生以来头次睡在这么高的位置——当然不是买的,这里每平米房价接近一万四千元,他租的是公寓单位内部由木板建起的隔断间,只有几平米大。许多农民工以这种方式,与中产人士一起住在这个高档小区里。
高层的景致是开阔的,所以在八月十二日的夜晚,他看到了那场距离他大约一点三公里的大火。金域蓝湾在高架桥以西,起火的位置是东侧的物流园。“那边出事了。”他对妻子说。
他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火越来越大。那边有新建的二十一层楼,但比照起来,“火要比楼高得多,得有一百多米,特别旺,就像白天一样”。他没有再看下去,上床睡觉,好奇心抵挡不过睡意——也许正是这个举动,让他逃过了被迸射的玻璃重伤。他在建筑工地干活,那是一份容易让人疲倦的体力活儿。
他睡得如此昏沉,以至于在他后来的讲述中,他始终强调,只感到了一次爆炸。他从床上掉了下来,身上地上全都是碎玻璃,楼房在晃动。黑暗中他爬起来,下意识拿被子盖住妻子的头,停了三五秒,“不行,赶紧跑”。
隔断房已经倒塌完了,同单位的其他人不见踪影,他成为跑得最慢的人。不及开灯——其实电闸也断了,他抓住吓到哭泣的妻子,就往外跑。大门被炸走形了,连关都关不上。走廊墙壁上的瓷砖也炸掉了。电梯根本不用等,按钮面板都崩了出来。奔到楼梯口,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伤了,右臂血流不止。
逃到楼下,几乎每个人都是衣冠不整的,超过半数的男人只穿了裤衩,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受伤。王高锋才发现,拖鞋底扎满了碎玻璃,有一块穿透过来扎进了他的脚掌里。刚才一路狂奔中他竟然不觉。
每一个回溯那场爆炸的人,都会大量使用拟声词:“咚”、“哐”,还有拉长的“嘣”。
“‘跨’的一声就过来了,像一阵凉风,速度特别的快。”一个亲历者如此描述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死亡的感觉。”他当时正在阳台上,前几秒钟,居然不知道要跑。“感觉炸到我了,我要烧死了。”其实,他的位置在好几公里之外,身上一个伤口都没留下。
伤者很快就拥满了最近的泰达医院。“爆炸之后马上从家里赶过来了,知道会死伤惨重。”一位刘姓外科医生对亚洲周刊说。当晚脑外科收治的十三名伤员中,四人进行了开颅手术。刘医生也参与了其中一个手术,伤者情况危殆,“脑袋都凹进去了一块”。
王高锋打车赶去了比泰达医院远两公里的港口医院,他以为那里人会少些,但凌晨到达时,也已人满为患。伤口被简单处理后,他直待了三个小时才轮到缝合手术,右臂缝了二十针。优先处理的是那些重伤员,“有些人裤衩都染红了”。他的妻子事发时睡在床内侧,并无大碍。
爆炸的威力在次日光亮些的时候,才更清楚得展现出来。
不要说离爆炸点只有六百米的启航嘉园与海港城,就连隔着高架桥更远一点的金域蓝湾,所有的房间都被摧毁了。几乎不再有完整的玻璃,窗帘飘在楼体外。进入楼内,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掉到了地上,锅瓦瓢盆、窗户架、灯罩、防盗门……楼道有如凶案现场,到处都是血迹。
外面的世界也像是被颠倒过后变得乱七八糟的抽屉,爆炸毁损范围超过三公里。折断的树木与路灯,倒塌的围栏,散落四处的床单、电饭煲、玩具、甚至人民币——它们是被剧烈的震动从室内抛洒出来的。有人在路边看到了人体残肢。
一切有序的摆放都被打破了,只有一处例外。
那是爆炸中心区的停车场,存放了约六千辆以雷诺、路虎、捷豹为主的进口车。现在,那些车烧的只剩下焦黑或者炭白色的外壳,融化的金属在地上呈现出液态形状。奇诡的是,所有的车仍然一排排整齐摆放,连间距都没有改变。像是蛮族部落的某种恐怖仪式中,将敌人的头骨顺次铺排,或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几千辆车的残骸以一种蔚为壮观的方式,残酷展现出来。
一个直径百米的大坑留在了爆炸处。周围变形的集装箱如儿童推倒的积木,堆积如山。位于东北角的五层高“瑞海”办公楼,只剩下钢架结构。
废墟
被掀走顶盖与墙体的,不止是“瑞海”的那幢楼,这个公司的种种隐秘,正在事发后媒体调查中,逐渐解开。
表面上看起来守规矩的“瑞海”,其实是家处处违规的公司。
“瑞海”储存的四十多种危化品中,炸药类的高危化学品达二千吨以上,所有危化品总计有约三千吨。这些物质或者已经消散在空气中,或者已经渗入土壤与水源,或者被炸到了不同地方。其中,引发最多恐慌的是七百吨剧毒物氰化钠。按照环评报告,“瑞海”氰化钠的最大暂存量只有十吨,即使按公司的仓库存放规划,氰化钠存量也不过二十四吨。显然,“瑞海”擅自扩大了存储规模。爆炸前的“瑞海”图片显示,危化品集装箱被露天堆放,而不是放在专用仓库里。
“瑞海”成立初期,其仓储业务明确表明“危化品除外”。二零一四年五月八日,工商登记的许可经营项目中将危化品纳入。但亚洲周刊发现,“瑞海”可能早在此日期前已从事危化品作业。在其网站介绍其仓储业务中,商品分类已有七类危化品(除危化品名录上的第一类与第七类)。那个页面的发布时间是二零一三年七月二日。
虽然“瑞海”通过了安评、环价、市政规划等环节,但核心疑问在于,既然两个住宅区都在六百米范围之内,这根本不符合国家对于危险品仓库与公共设施、交通干线以及居民区的一公里安全距离的要求,那么审查红线是如何跨过的?
作为一个中下等规模的新兴企业,如何能成为天津港唯一拥有危化品仓储资质的民营企业?其他物流公司,包括了像中国物资储运总公司这样的大型国企,也曾申请天津港的危险品经营资质,均未能获批。
然而这些只是表象,是权力的按钮被蛮横按下后,附带发生的混乱。真正驱动力来自于体制腐败与权力滥用。所有人都知道,危化品仓库的利润要远高于普通仓库。
根据腾讯网的调查,“瑞海”的一亿元注册资本中,分别持五成半、四成半的两位股东李亮与舒铮,为代人持股。两人均无特别背景。李亮是“瑞海”的普通员工,舒铮为机关工作人员。《财经》杂志报道,“瑞海”的实际控制人,是中化天津公司副总于学伟,与原天津港公安局局长董培军之子董社轩。目前,他们连同“瑞海”的其他高层均已被控制。
对于那场爆炸而言,大范围的明火已经在八月十三日的一时被扑灭了。火场之外,余烬仍在燃烧。
生化危机没有终结。爆炸中不见的氰化钠大部分已经找到。但在爆炸现场的地下管线中,检出氰化物等毒害物质。人们也发现,天津港另外两个危险品仓库,安全距离并不合格,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性后果。
启航嘉园、海港城、金域蓝湾等小区的超过五千户业主,将成为无家可归的新难民。多数人表示,即使政府修缮,也不愿意回去了,因为担心楼宇物理结构损坏严重、环境毒害,而楼中那些血迹与遇难也会带来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他们希望政府回购,但这个请求恐怕不易实现。政府当前的举措是,发放每户一个季度六千元的安置费,这笔钱甚至不够在区内租最便宜的两居室。
截至八月十九日上午九时,一百一十四人遇难,一百零一人已确认身份,其中公安消防人员十九人,天津港消防人员三十四人。失联人员六十五人,其中公安消防人员五人,天津港消防人员四十四人。
他们的家属汇聚在天津,等待着结果。“汽车轮毂都化成铁水了,说句难听的,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有人说。
苑旭旭的母亲王丽英总会想起八月十日,儿子与她的最后一次通话。“这孩子很少说自己,说了也是报喜不报忧”,母亲说,“还特别关照他的弟弟妹妹,希望注意安全”。
苑旭旭与他一起出动的五大队的二十四位战友,一个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