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2017年1月23日
文/何帆
未来的历史学家会把2016年视为历史的转折点。不是每一个年份都是历史转折点,大部分年份都是平淡无奇的。我的专业是宏观经济,在做宏观预测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趋势外推:去年怎么样,今年和明年也怎么样。但是,要把视野拉长,我们就会看到,历史中有众多转折点。从中国历史来看,1949年、1966年、1978年、1992年,都是转折点。如果从全球经济来看,1971年、1980年、1997年、2008年都算转折点。如今,我们再一次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能够带来历史重大转折的可能有三重力量,那就是技术、经济和政治。
“旧的新技术”和“新的新技术”
首先来看技术。我们现在身处两次技术革命的中间。我们谈了很多新技术,但我们所谈的新技术其实是两类:一类是旧的新技术,一类是新的新技术。
什么是旧的新技术?比如现在比较火爆的云计算、大数据,都只能算是旧的新技术。它们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新。这几年我读过的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当属美国西北大学罗伯特·戈登写的《美国经济增长的兴衰》。戈登讲到了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和人类生活的影响。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技术革命,这次技术革命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比20世纪70年代之后萌芽并发展至今的这一轮技术革命更大。
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了电灯、电话、电报、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后来又出现了各种家用电器。医疗技术也有了革命性的突破。这些新的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渗透到方方面面,远比我们现在所谓的大数据渗透力量要大。
我们感受到这些年的技术变革速度很快,其实是换汤不换药。手机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但手机上网和电脑上网并无本质的差异。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到的冲击非常强烈,主要是因为IT技术全面渗透到各行各业,改变了原有的业态,影响到很多人的生意和就业。
那么,为什么“旧的新技术”没有原来的技术进步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大?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出现的技术进步彻底改变了人们生产和生活的方式。首先是工业化,大规模生产不仅影响到生产,而且改变了教育。汽车加速了城市化。火车和轮船大幅度降低了交通成本。电报和电话大幅度降低了通讯成本。
什么是“新的新技术”?有可能是人工智能,也有可能是生物工程,或是新能源、新材料。但我们距离一场新的技术革命还比较遥远。
2016年我们目睹了Alpha-Go击败李世乭,Master击败了聂卫平,据说现在人工智能已经可以在德州扑克中击败人类了,原来我们还指望人类打麻将能胜过人工智能,看来也没有希望了。但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对我们来说很难的事情,对人工智能来说很简单,比如记忆、计算等;对我们来说很容易的事情,对人工智能来说很难,比如情感、直觉。人类的小孩子看人脸色,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人工智能做起来就没有这么简单。
我相信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是机器人,机器迟早会替代人类,但这场革命可能会发生在更为遥远的时候。同理,新能源、新材料和生物工程等新技术,不是一出现就能带来革命,而是一定要等到这些技术能够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才能发挥其巨大的潜能。
“快经济”和“慢经济”
我们再来看经济。如果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我们能够看到快经济和慢经济。快经济就是当前的经济形势。从短期来看,无论是中国经济还是美国经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我们担忧的事情。
欧洲经济在2017年可能也会比大家想象得好。美元强则欧元弱,这对欧洲的出口有利。欧洲在2017年的政治选举也未必会步美国后尘,右翼势力仍然受到很多压制。欧洲还会爆发危机,但那是以后的事情。
慢经济才是我们真正要担心的事情。大家都在猜测2017年会有哪些黑天鹅,其实已经没有黑天鹅了,大家把能够想到的坏消息都想到了。可能出现的是另一种动物,即灰犀牛。灰犀牛块头很大,被它撞上了非死即伤。你知道它存在,但不知道它躲在哪里。它并不神秘,但更危险。
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拉詹写过一本《断层线》,里面讲到导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断层线”。灰犀牛和断层线,都是对慢经济的描述。人们感到不满的很多现象,其实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但我们一直没有察觉和重视。到了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这些问题才变得格外重要,其中最为重要的问题就是收入不平等。
2015年影响最大的书是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写的《21世纪资本论》。皮凯蒂写到,19世纪是一个贫富悬殊的年代。那时的经济学家,从马尔萨斯、李嘉图到马克思,最关心的都是收入分配。到了20世纪,经济学家更关心经济增长,不再关心收入分配,其实是因为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收入分配问题暂时出现了缓和。如果皮凯蒂的预测是对的,到了21世纪,我们会重新回到19世纪。19世纪是一个贫富悬殊的年代,也是一个革命的年代。如果未来的年轻人不能再靠自己的拼搏,而只能靠“拼爹”,才能出人头地,那么这个社会就会出大乱子。未来经济学当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关于收入不平等,这是悬在全球经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
导致2016年成为历史转折点的最主要原因不是技术,也不是经济,而是政治。
在很多国家,人们都感到困惑,不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变化。著名经济学家赫希曼曾经讲过,社会的风气会出现变化,有的时候整个社会更关心私人事务,也就是人人都想赚钱,有的时候整个社会不关心赚钱,关心的是公共事务。大家可以看看中国。上世纪80年代,人们看的是《读书》杂志,关心的是中国经济向何处去,只有投机倒把分子才关心挣钱。到了90年代,社会风气发生了很大变化。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当埋头挣钱时,你得到的不仅是财富的增加,还有世界观的巨大改变。二十年前,谁能想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放假了出国度假,或是自己驾车周游世界?谁能想到巴黎的商店“老佛爷”里,到处都是出手豪阔的中国人,售货员都会讲中文?随着经济增长放慢,“九零后”还会关心经济的增长吗?所以,未来年轻人关心的问题不可避免地会和原来这一代人关心的问题不一样。“九零后”的年轻人到底关心什么?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同样,2016年最大的黑天鹅就是美国大选。如果你想要理解为什么特朗普当选,就要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都跟你一样。最近一段时间,我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如《在自己国度里的陌生人》、《白人垃圾》。你会发现,在美国有一批低收入的白人一直是被压抑的,现在他们开始爆发了。你可以认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很多看法是荒谬的,但你不能否认他们担心的问题没有意义。如果我们不去面对这些人担心的问题,提出更令人信服的答案,这个时代将会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随时准备做出改变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处在什么时候。如果我们很理想、很乐观,相信特朗普真正能够做成一些事情,现在也许像1980年。当时,里根当选美国总统、撒切尔夫人在英国搞改革,邓小平推动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全球经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一段新的高速增长时期,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小。
现在也可能像1968年,当时是资本主义增长的黄金年代,包括西欧的中产家庭都是60年代第一次过上现代生活,有了电冰箱和洗衣机。他们生活富裕,但却很不满意。法国的戴高乐总统刚刚说,我觉得事情已经都做完了,没有什么事情好干的了,突然在巴黎爆发了红色五月,学生和工人开始上街,然后在墙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标语,其中有一句话是“我想表达我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如果糟糕的话,会像1936年或者1937年,当希特勒越来越咄咄逼人,欧洲国家害怕又出现一次世界大战,所以本能的反应是:那就让让他吧。希特勒要捷克的苏台德地区,那我们就给你吧。当张伯伦采取绥靖政策,割让了苏台德,回到伦敦时,他受到的是英雄般的欢迎,大家认为他成功地避免了一次战争。结果呢,欧洲加速滑向二次大战的深渊。
如果最糟糕的话,会像1914年。现在我们讲经济全球化,其实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才是真正的经济全球化和全球移民,劳动力可以自由流动,现在你想劳动力自由流动一下?很难。当时有长达半个世纪的和平,大家觉得和平与发展理所当然是时代的主题,结果突然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假如2016年真的是历史的转折点,那么,我们会发现,原来熟悉的很多规则,原来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再存在了。这里面有技术、经济和政治的影响,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是政治带来的撕裂。全球愤怒,这会在未来越来越多地改变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沧海横流,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改变过去的认知,把原来的知识全部倒空,随时准备做出改变,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认知和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