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多维》2018年3月5日
文/吴迪
俄罗斯将于今年3月18日举行2018总统大选的第一轮投票,若无候选人获得过半的选票,则将于三週后举行第二轮。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不会有第二轮投票的,没人能对普京的连任构成威胁。经过18年总理─总统─总理─总统的执政,普京早已和克林姆林宫之主划上了等号,而这是有原因的。
普京是从1999年以总理之位接手俄罗斯的,那时的“北方巨熊”已经在1991年苏联解体后经历了近10年的动荡。在那被称为“美利坚盛世”(Pax Americana)的10年间,华盛顿以能否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要挟俄罗斯开放资源,北约组织(NATO)毫无遮掩地将以前的华沙条约国纳入帐下,甚至连日本都要求俄罗斯放弃南千岛群岛(日本称北方四岛)。
回望当年俄总统叶利钦(Boris Yeltsin)与克林顿(Bill Clinton)等欧美领导人勾肩搭背,甚至在1995年访问美国时酩酊大醉的样子,今天多数俄罗斯人只会感受到被人当傻子一般看待的耻辱。任何真正值得夸讚的成绩,都是在经历难关后方才取得:从当年的窘境走到今天,普京扛下了五场硬仗。
决战车臣:奠定执政地位
早在普京上任之前,他即将面对的第一场硬仗便已在酝酿。苏联解体之后,“历史终结论”成为国际舆论的主流。苏联和其所代表的社会主义被视作被历史抛弃的糟粕,连带着的,是俄罗斯历史、文化与情感基础的坍塌。在那波浪潮下,俄罗斯周边新独立的国家纷纷赶上了“去俄罗斯化”的浪潮,那些尚未独立的地区也酝酿着骚动。
美国作为刚刚从冷战中获胜的一方,面对这个已被打趴在地的对头,显然还想补上最后一刀。这时,车臣这个位居高加索腹地、有大批非俄罗斯族人口的地区,自然成了很好的落刀点,切断了车臣,也就切断了俄罗斯借高加索通往中东的通道。
当时的车臣实际上已与独立无异。领袖杜达耶夫(Dzhokhar Dudayev)在1990年代初推行的去俄罗斯化措施和失败的经济政策,令当地俄罗斯人大为不满。车臣与俄罗斯的关系也进一步恶化。而当杜达耶夫展开「种族大清洗」,消除境内所有非车臣人以及“车臣人的叛徒”,屠杀俄罗斯人时,叶利钦政府终于发动了第一次车臣战争,最终却以惨败收场。
取得胜利的车臣政府未能有效控制当地局势,车臣各武装势力在接下来的两年间也更加肆意妄为,乃至泛漤到车臣以外的地区。自1996年11月开始,俄罗斯塔吉斯坦和莫斯科等地遭遇多起恐怖袭击事件,被普遍认为是车臣武装分子所为;1997年12月,车臣武装分子在哈塔卜(Ibn al-Khattab)的带领下,开始率部攻击俄罗斯军方基地、军人和警察;1999年8月,哈塔卜再率2,000馀人从车臣入侵邻近的俄罗斯达吉斯坦共和国,並宣称在达吉斯坦发起“圣战”,扬言清除所有异教徒。这次他们做过头了——这时的普京,刚刚被叶利钦确定为接班人。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总理,先是当着记者和摄像机的面,直言“车臣叛军是畜生,不配活在世上”,随后立刻下令空军先行、陆军跟进,在12月初便已经开始针对车臣首府发起最关键的格罗兹尼战役。数月后,已经正式成为总统的普京在2000年5月对车臣实施了直接管治。在那段时日里,俄罗斯军队一改几年前第一次车臣战争时的羸弱,以毫不留情的方式对车臣进行了近乎血腥的镇压。
此间,不仅车臣的核心武装力量被一举打垮,只能在接下来的数年间以游击战进行小规模反抗,便是乐于见得车臣大乱、俄罗斯被切断前往中东通道的欧美各国,也惊愕不已,只得指责俄罗斯“种族清洗”、“反人道主义”。
从那时起,普京冷血残酷的形象便在欧美舆论中定格了。也正是从那时起,普京从1999年8月刚被任命为总理时31%的民调满意度,在短短3个月内骤升至80%。
再战高加索:格鲁吉亚
眼看着车臣问题就那样沉寂,俄罗斯的对手们肯定不会满意。也就是在这样的暗中对峙下,普京的第二场战役打响了,地点仍然是俄罗斯通往中东的必经走廊高加索地区。
苏联的解体让东欧、中亚的前华沙条约国和新独立国家摆脱了莫斯科的束缚,各自开启了不同程度的“去俄罗斯化”进程。对此,欧美自然是喜闻乐见的,这些国家也逐个成为北约和欧盟争取的对象。自1994年北约创办“和平伙伴关系计划”(PfP),拉拢苏联和前南斯拉夫加盟国开始,北约与格鲁吉亚之间的交流就逐渐密切。或许是觉得进展不够快,2003年11月格鲁吉亚爆发了“玫瑰革命”,该国亲美的反对派在萨卡什维利(Mikheil Saakashvili)带领下成功发起一系列示威活动,最终令原总统于次年1月下台。在之后的几年间,格鲁吉亚逐渐调整政策,一面转向西方,试图加入北约,另一面打压国内亲俄人士,尤其是针对实际独立的亲俄南奥塞梯地区。而当2008北约峰会承诺“迟早会同意格鲁吉亚加入北约”之后,萨卡什维利认为有北约撑腰,便于当年8月向南奥塞梯地区发起了武装攻击。没想到,一直对情形保持关注,並多次谴责萨卡什维利政府迫害南奥塞梯的俄罗斯普京当局,很快就于2008年8月8日那天加入了战斗,不仅将格鲁吉亚军队赶出南奥塞梯,更佔领了格鲁吉亚所有重要设施和枢纽。
面对萨卡什维利的呼救,欧盟轮值主席国法国总统萨科齐(Nicolas Sarkozy)与美国总统小布什(George W. Bush)于8月9日共同宣佈,将派出联合代表团就停火同各方斡旋;北约秘书长则发表声明,“严重关切”局势,“密切注视”后续发展。理所当然的,没有盼来任何援助的格鲁吉亚只能在当月16日与俄罗斯签订了停火协议。
东乌:被冻结的冲突
而自2014年开始延续至今日的乌克兰东部、南部冲突,几乎是又一个格鲁吉亚战争的翻版。只不过这次格鲁吉亚换成了乌克兰,而南奥塞梯换成了克里米亚。先是2013年底,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决定中止和欧洲联盟签署政治和自贸协议,犟化与俄罗斯关系。反对派随之发起大规模示威,要求亚努科维奇下台,提前举办大选。2014年2月22日,乌克兰国会革职亚努科维奇。但是素来更认同俄罗斯的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地区,则无法接受首都基辅发生的事,尤其是南部的克里米亚。
到2月27日,已经有多个克里米亚组织表示不支持基辅的决定,各地爆发亲俄罗斯示威游行,同日,克里米亚阿克肖诺夫(Sergey Aksyonov)政府成立。这时,俄罗斯议会迅速批准普京使用武力,出兵帮助阿克肖诺夫稳定局势。刚刚取代亚努克维奇成为总统的波罗申科(Petro Poroshenko)则宣佈乌克兰武装力量进入完全备战状态。可是,乌克兰驻扎在克里米亚的海、空、陆部队则在接下来的3天内接连倒戈,效忠阿克肖诺夫。克里米亚议会更是快刀斩乱麻地以78赞成、0票反对、8票弃权的结果同意成为俄罗斯一部分,並决定于3月16日举行公民投票。在短短一週内,克里米亚的局势演变到了考验俄罗斯和北约的时刻,双方同时在克里米亚或附近地区增派军队,战争一触即发。
面对俄军迅速集结的22,000人部队,以及大规模出动的俄罗斯黑海舰队,尽管波罗申科一副大义凛然要与普京决斗的姿态,但他背后的欧美最终还是认为乌克兰不值得自己与俄罗斯动真格。
翌日,克里米亚全民公投结果出炉,97.47%支持独立,2.53%反对,克里米亚宣佈独立。当俄国军队穿过塞瓦斯托波尔市街头,克里米亚人沿路欢庆,以迎王师。3月18日,普京、阿克肖诺夫、塞瓦斯托波尔市市长签署克里米亚入俄条约。从那时起,不管是将之称作“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也好,“俄罗斯野蛮吞併克里米亚”也罢,这块黑海的瑰宝,就这样滴血未溅地成了普京的囊中之物。在那之后欧美能做的,也只剩下于3月24日将俄罗斯从八国集团(G8)中踢出,变为今天的G7。
受到克里米亚的鼓舞,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大量亲俄人士也和亲西方政府展开了持续至今日的冲突。在经历了最初一年多的动乱后,随着明斯克停火协约的签订和再次修正,东乌地区在过去两年间虽然每个月都有导致约20人伤亡的冲突,但已经处于实际独立的状态。
狙击卢布:第二次卫国战争
纵观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美国采取的戏码都是一贯的“激发国内反对派势力,许以承诺,而当真正需要出力时又畏惧不前”。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发现,这一套在面对普京时行不通,但这两口恶气却不能就这么咽下去,这也就促发了第四次讨伐普京的战役。这次美国不再直面俄罗斯的军力强项,而是盯上了俄罗斯的软肋——卢布。
自2014年3月开始,西方对俄罗斯进行了多轮制裁。但因国际油价处于上升阶段,卢布不仅没有贬值,还保持小幅升值的态势。然而到了年末,随着油价因多重原因而由高位回落,卢布和俄罗斯将面临的恶战开始显现。11月6日,纽约期货原油价格跌破每桶80美元的心理价位,卢布急剧贬值,兑1美元匯率从第三季度的40卢布跌至11月18日的67.8卢布。在这个过程中,美国资本发起一场赤裸裸的货币战争,对沖基金在做空油价时,顺势做空卢布,不断加压。
那个冬天,卢布崩盘,全年总贬值幅度超过五成。与此同时,国际社会对俄罗斯经济和金融前景形成悲观预期,当年资本外流量达1,515亿美元,是2013年的2.5倍。12月17日,白宫进一步签署新的援助乌克兰法案,包括对俄武器和石油行业的进一步制裁。很明显,美国这次想直接将俄罗斯葬入深渊,不留任何翻盘的机会。这是“第二次卫国战争”,这是“斯大林格勒战役”。
为了打赢卢布保卫战,普京不惜一周内烧掉157亿美元外汇储备。然而雪上加霜的是,12月29日国际油价再创5年来新低,当天卢布也创下半月来最大跌幅。普京迎来自他登台以来最危险的时刻。这第四场战役,眼看就要扛不住了。
这时另一个玩家出手了。中国在2013年与俄罗斯签署2,700亿美元石油大单和2014年签署30年天然气供应协议基础上,大幅追加从俄罗斯的原油进口,2015年中国从俄罗斯原油进口量同比增加17.5%,达到2,668万吨,超越德国成为俄罗斯石油的最大买主。2016年中国从俄罗斯原油进口更是同比大涨23.44%,令其超过沙特成为中国最大的原油进口来源国。在那段时间里,中国的资金为俄罗斯提供了必要的帮助。
另一方面,俄罗斯毕竟已发展了十余年。2014年底的俄罗斯还有近4,000亿美元的外匯储备,另有千余吨的黄金,关系国计民生的物资储备也比过去好得多。面临巨大的经济困难是客观事实,但正如1942年的寒冬,2014年冬天的俄罗斯仅是再临困境,不至于被击溃。
再者,俄罗斯国内的民意也已与1990年代初完全不同。当时俄罗斯被西方欺骗,接受“休克疗法”,结果西方承诺的援助根本没有兑现;当时的俄罗斯民众对西方民主充满希望,所以俄罗斯的国家政策一直首鼠两端。而2014年的俄罗斯,从政府到民众,已经普遍接受了国家要面对压力和挑战的现实,並准备共同面对挑战。可以说,2014年的那场卢布保卫战,靠的不仅是中国的帮助和普京的果决,更是俄罗斯国民在面临极端恶劣情况时,坦然、坚韧而团结的态度。
由被动到主动:挥师叙利亚
有仇不报非君子。如果说在车臣、格鲁吉亚、东乌克兰和2014年冬的卢布绞杀战当中,俄罗斯都被动地扮演着防守反击的角色,那么当普京2015年9月30日挥军叙利亚,被动的局面就开始转变了。
早自2011年便开始席卷中东的“阿拉伯之春”,令叙利亚阿拉维派(什叶派支派)的领袖阿萨德(Bashar al-Assad)陷入了空前危机。叙国内逊尼派反对派不满阿萨德政府长期以来的高压,终于藉由那股浪潮掀起全面反抗。而美国为维持自己对该地区的掌控,一方面公开支持库尔德反对派叙利亚自由军(SDF),另一方面很早就在暗中资助激进伊斯兰原教旨武装分子,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内制造混乱。
当阿萨德于2015年迫于军力有限必须放弃东部地区、面临四面楚歌而向莫斯科求助之时,普京终于出手。9月30日,俄罗斯空军出动,协助叙利亚政府军大举反攻,自这时开始,该地区的局势变了。在俄罗斯和坚定盟友伊朗的配合下,阿萨德政府军越战越勇,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收复失地,猛攻“伊斯兰国”(ISIS)的同时也打击各反对派势力,终于赢得了今日ISIS覆灭,同时除了东部的库尔德人以外,其他反对派势力都已基本失势,不再能对阿萨德政府造成实质威胁。
这时,连沙特这个美国在中东除以色列之外最坚实的盟友,都意识到必须做些什么。于是萨勒曼国王(King Salman)拖着81岁的老迈身躯,在2017年10月赶赴莫斯科会晤普京,对谈石油和中东前景,成为首位访问苏联乃至今日俄罗斯的沙特国王。而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也因难民危机、入欧被拒和2016年的那场未遂军变,惊觉自己被欧美北约盟友背弃,遂转而倒向俄罗斯——中东各方势力都已经意识到美俄角色的转变。
“国家团结”、“自力更生”
回望普京上任后所打的这五场战役,美国一直都是幕后最大的对手,这里牵扯着美俄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对普京而言,他的命运早就与俄罗斯的国家利益捆绑在一起。面临外来挑战,普京会立场坚定、不惜代价地进行反击;机会来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普京执政18年后,欧美终于再次认识到中亚和东欧这两块地区是谁的势力范围,若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心也不会再轻易进犯。至于中东,美国竟然有被赶出这一地区的趋势,令该地区呈现出几十年未见之局,着实令人感叹。
将视线拉回当下,俄罗斯已经进入大选模式,“国家团结”及“自力更生”是普京此次竞选的主题。相信在挑选这两个主题时,普京和他的团队定然有过一番斟酌,可以说,“国家团结”和“自力更生”正是俄罗斯和普京得以在过去18年中面临多次恶战仍毅然坚挺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