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爱思想网站
发布时间:2005年3月4日
分析美国国际地位的走向,需要探讨一些方法论的问题。首先,从历史发展规律上看,再强大的国家也迟早要衰落。因此,我们关注的问题不是美国是否会衰落,而是什么时候衰落,其标志是什么,国际地位下降了之后还能不能恢复。美国战略家也不否认美国最终会衰落,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尽可能推迟本国的衰落。
其次,需要界定比较的时间参照体。一个国家国际地位的变化,或者它的兴衰,需要放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里去考察,至少也要倒过去看三、五年。比如,如果根据9·11后美国推翻塔利班政权得到许多国家的政治、道义以至军事支持,就说美国的实力地位上升了,然后根据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遭到世界大多数国家的反对,美军在伊拉克频遭袭击,就说美国地位要衰落了,容易犯判断上的错误。另外一种参照,就是像美国学者沃勒斯坦那样,总是把现在的美国实力跟二次大战后初期美国经济占世界经济总量一半左右的情况比,说美国地位下降了,那样说他就永远正确,不过这种比较也就失去了意义。
再次,需要对过去美国国际地位的升降做一个回顾,看看我们的判断有没有过什么误差,以及为什么会有这些误差。如果把美国从1776年建国到现在的实力地位划出一条曲线,应该是逐步上升的,但其中也有平缓与下降的阶段。比较近的下降时期是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当时美国在越南战争中越陷越深,最后被迫忍辱撤军;石油危机、美元危机严重打击了美国经济;在国内,黑人斗争、民权运动、水门事件引发了多重社会危机;国际上,第三世界的反美风暴此起彼伏,日本、西欧缩小同美国的经济差距,苏联战略扩张势头强劲。美国真的是内外交困,四面楚歌。但是,自从1981年里根上台后,美国的实力地位明显复苏,冷战结束后成为惟一超级大国,至今没有遇到过太大挫折。
回顾我们从80年代初到现在对美国地位的观察,在具体的时段中强调的都是美国的弱点以及同他国的矛盾,其中最突出的时段有两个。第一个是80年代初,认为到了20世纪末苏联在综合国力方面将同美国并驾齐驱甚至超过美国;第二个是90年代初,“美国衰落论”似乎占据了主导地位。这种判断偏差,当然不仅发生在中国,而且也有一些分析手段欠缺等具体原因。但很难否认一种倾向,就是判断美国地位下降,在政治上是正确的,可以论证多极化;而说美国地位没有下降甚或上升,会产生“感情、立场有问题”、“跟多极化唱反调”之嫌。还有一种传统看法,认为既然美国的霸权行为是违反国际道义的,那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它的中东政策、对欧政策和全球战略会遭受越来越多的挫折,国际地位当然只能下降,不能上升。我认为,要比较客观、比较准确地判断美国国际地位的变化,就需要减少感情色彩,同价值判断保持一定距离。
另外,美国一旦衰落,对世界其他国家的人民是祸还是福,是一个需要具体分析的问题。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是,美国是最大的霸权,世界不安定的根源,世界多极化和中国崛起的障碍,美国兴盛当然是坏事,美国衰落当然是好事。这种看法很有道理,但在经济全球化的条件下,还有一些新的情况需要考虑。比如,美国的经济衰退几乎不可避免地带来世界经济发展的减缓;在中国经济对外贸、外资的依存度越来越大的时期,也会给中国经济造成相当大的负面冲击。美国的技术创新对世界经济有相当大的推动作用。从这个角度看,美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对世界经济是有利的。但是,美国经济扩张可能造成世界范围经济发展的进一步失衡,国家之间、国家内部贫富悬殊的进一步扩大。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角度看,美国经济增长对一部分人是“福”,对另一部分人是“祸”。在国际政治方面,美国经济如果保持强劲,那么它的军事实力就会继续上升,霸权野心和政治影响可能扩大。所以,对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做出利弊分析,是很复杂的。即使在国际安全领域,美国的作用也是复杂的。还有,美国是台湾问题国际化的始作俑者,是中国统一的最大外部障碍。但是在短期内,美国出于自身利害的盘算,对“台独”有所牵制。所以,美国在台湾的政治影响上升还是下降,现在也是各有利弊。
我的浅见是,将今天的美国同3年前克林顿任期结束、布什刚刚上任的时候相比,美国的国际地位总的来说没有下降,在“硬实力”的某些重要方面(如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军费开支、研发开支占世界的比重)甚至有所上升。从“软实力”方面看,伊拉克战争前后美国的国际威望大幅度下降,同一些主要欧洲国家和中东地区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但是,美国的全球战略还在调整,所以断言美国的软实力会持续衰落下去,恐怕为时过早。我估计得保守一点,就是美国在综合实力的高原上还要走相当一段时间,不会有明显的上坡或下坡。
但是,历史证明,国家的兴衰并不总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有规律可循。某些突发事件和人为的重大错误会突然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对美国来说,谁也不敢担保9·11那样的事件不会重演。国际恐怖组织使用核武器或生化武器袭击美国,也不是不可想象的。应当承认,9·11以来美国本土没有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恐怖袭击,是美国的一大成功。但是万一“基地“组织得手,美国人在本土遭受惨重伤亡,所谓“反恐战争”就可以被证明是前功尽弃,美国人就可能生活在恐怖之中。这是美国迅速衰落的一种可能性。
导致美国国际地位迅速下降的第二种可能性,就是美国政府犯重大战略错误,比如不接受伊拉克战争的教训,贸然进攻叙利亚、伊朗或朝鲜,或者与中国为敌,陷入保卫“台独”的战争,等等。不过从目前情况来看,美国对全球安全形势的基本估计还是比较现实的。美国“改造中东”的计划有其妄想之处,但还有回旋余地,而且从长远看未必没有取得进展的可能。美国中东政策的最大障碍,是国内政治决定了它偏袒以色列的倾向难以改变,从而招致阿拉伯国家和伊斯兰世界的愤怒。
9·11后美国移民政策的变化,是导致美国地位逐渐下降的第三种可能性。美国是靠不断吸引世界上的优秀人才来保持它的相对优势的。移民政策收紧,会产生若干方面的负效应。还有资料说,美国的人才开始向海外流动。如果美国遭受恐怖主义的沉重打击,人们对国内安全的信心下降,人才外流的现象回更加明显。不过,迄今为止美国移民政策的调整幅度不是很大,而且一旦它意识到优秀人才不往美国跑了,签证放宽一点,还是很容易扭转这种趋势的,关键还在于美国的教育环境、科研条件能否继续支持制度创新和技术创新。另一方面,移民政策收紧对美国增强内部凝聚力可能是必要的。最近十几年大批拉美裔移民(其中很多是非法移民)进入美国,在人口的种族构成、文化素质、社会融合方面的问题已经相当突出了。
对美国国际地位的最大、最现实的挑战,应来自“国际反霸统一战线”的可能性。打一个比方,如果某家大企业的产品,占据了同类产品市场份额的40%,而且没有任何一家企业有挑战这家垄断企业的实力,那么其他企业便面临着三种选择。第一种是单打独斗地维系自己有限的市场份额,第二种是接受这家垄断企业的兼并,第三种是相互联合起来挑战垄断。每一种选择都是有风险的。如果不考虑现有的发达国家联盟和意识形态等因素,纯粹把国际政治看成市场竞争,那么中、俄、欧、日等政治中心出现某种对抗美国的组合是可能的。在现实政治中,中日或日欧接近,联合反美,是很难出现的局面,但中俄、俄欧、中欧的组合是比较现实的。美国战略家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于是正在竭力拆散可能的组合。正因为因此,美国对欧洲国家解除对华军事技术转让禁令的动向,是十分警惕、坚决反对的。最近美国的动向,还包括对中国同东盟、中国同韩国接近的警觉。但是,目前各个大国似乎还没有把“联合反霸”确立为自己的战略目标,仍然愿意同美国保持良好的工作关系,希望促使美国回到多边主义的轨道上来。
只要美国当前这样一种超强地位继续保持下去,世界范围的所谓“反美主义”就只会增强,不会削弱,因为人们对霸权、垄断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和抗拒。但是,美国人是很难理解、很难接受如此强烈的“反美主义”的,对外部世界也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抵触和疏离感。虽然今年美国大选中民主党对布什的外交政策提出了批评,但两党在外交上的分歧只是策略和手段方面的分歧,而不是路线分歧。克林顿时期的美国外交鼓吹全球化,强调“软实力”,包含一种理想主义的、企图取悦他国的成分;布什外交则强调“硬实力”,我行我素。今后的美国外交多半会是两种政策的折衷,但美国和外部世界的某种对立已经形成了。对今后美国维持现有国际地位的最大考验,在于如何防止反美国际阵线的成型和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