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于《明报》2014.08
文/林泉忠
安倍政府一意孤行，无视日本主流民意的反对，强行解禁集体自卫权。日本民众的反对声浪究竟与中韩两国的“忧虑”有何异同？美国又为何毫无顾忌似的力挺安倍？日本此时乘机在毗邻台湾的周边岛屿部署驻军，台北态度又如何？日本集体自卫权的解禁触动东亚秩序的重整议题，作者从政策分析者的角度深度解读。
——编者
赋予日本自卫队行使“集体自卫权”，是安倍晋三2013年再度入住东京永田町总理府后，所制订的一系列“强军”政策的重要一环。
基于执政联盟在参议院未能跨过三分之二议席的修宪门坎，安倍首相遂使出透过内阁决议重新解释《宪法》的新招，绕过修宪程序而实现解禁集体自卫权。此举在日本被批为“解释改宪”，然而松绑集体自卫权所引发的争议并不止于日本国内，还波及邻国，出动了战后秩序重整的敏感议题。
安倍政府一意孤行
安倍首相的私设咨询机构“关于重新建立安保法律基础恳谈会”（安保法制恳）于2014年5月15日发表报告书后，自民党拟定了内阁决议的初稿，并呈上“完善安保法制执政党协议会”。随后，自民党与执政联盟伙伴公明党的磋商于5月20日正式启动。
安倍内阁原定于本国会会期结束的六月二十二日前通过内阁决议，然公明党并不为所动，结果拖到会期结束之后。不过，在自民党的强大压力下，两党加快协议，自民党于6月24日接受公明党的部门意见，并提出发动集体自卫权的“新三条件”（“第一，日本遭受急迫且不公平的侵害；第二，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第三，有必要行使最小限度的武力。”）修正案。公明党于26日表明将接受修正案，两党遂于7月1日以内阁决议形式达成共识，并于7月1日以内阁决议形式通过对《宪法》的新解释，赋予自卫队行使集体自卫权。
内阁决议通过后，当务之急是着手处理相关法律配套，重点是修改《自卫队法》。由于修法程序繁杂，安倍拟于内阁新设专职的担当大臣处理。至于国会审议相关修法的日程，考虑到对2015年春地方统一选举的影响，自民党倾向于延至明春再进入审议程序。
公明党“被迫”转胎的缘由
安倍方面强力推动的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内阁决议，最终之所以能如愿以偿，关键在于公明党态度的转变。公明党虽然并非左派政党，然向来以“和平政党”自居，因此不支持修宪，尤其是修改《宪法》第七条。在松绑集体自卫权问题上，自从2012年底随自民党选举大胜而得以再次恢复联合政府执政党地位亦秉持否定的态度。即使在安保法制恳的报告书于5月15日发表后，仍不改审慎的态度。公明党质疑的，是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必要性，认为“个别自卫权”已足以应对报告书所列的集中状况。
进入六月后，安倍加大力度向公明党施压，并威胁倘若公明党不同意则必须脱离执政联盟。至此，公明党立场开始动摇，不过笔者认为关键的临门一脚是内阁官房参事饭岛勋于6月10日的演讲。被视为安倍亲信的饭岛勋在演讲中表明，对公明党与创价学会的关系并不违反《宪法》第二十条有关“政教分离原则”的立场，政府今后有可能改变。
作为公明党最大支持势力的创价学会在日本社会一般被视为最具规模的新兴宗教团体之一，因其社会影响力及与公明党的密切关系，直至90年代一直引起争议，被质疑最多的正式两者的关系是否违反《宪法》“政教分离原则”，此为公明党的最大弱点。为了保护创价学会，1999年公明党不惜与政策方向南辕北辙的自民党结盟。此次公明党“变节”，不仅是为了保留自身的执政党地位，更是为了继续得到自民党这把有效的保护伞。
日本主流社会并不支持
安倍政府于7月1日作出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决定后，在野四党包括民主党、共产党、社民党、生活党等齐声表态反对。日本共同社于翌日举办紧急民调，结果显示百分之五十四点四受访者反对安倍内阁的决定，赞成的只有百分之三十四点六；对安倍内阁绕过修宪而以内阁决定重新释宪的做法，百分之六十认为“不妥”，认为“妥当”的仅占百分之三十一点七。此外，认为政府在此议题上讨论“不充分”的更高局百分之八十二点一，安倍内阁的满意度也因此跌至百分之四十七点八，不满意度则高至百分之四十点六。
换言之，日本主流民意并不支持安倍内阁解禁集体自卫权，也普遍质疑政府透过对《宪法》重新解释的做法，观察日本社会对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忧虑，可归纳为两大原因。
其一，开内阁擅自变更《宪法》解释之先例。最受日本国民非议的是安倍绕过修宪的程序，只透过救人内阁的决议，就轻易地推翻历届政府认为在《和平宪法》下日本自卫队不能行使集体自卫权的条例。日本民众忧心的是未来的内阁也可能依样画葫芦，无视历届政府所承袭的宪法解释，不仅破坏立宪主义的精神，更动摇宪权体制。
其二，此次解禁集体自卫权对日本战后安保政策方向的最大意义，在于放弃了过去坚持的“专守防御”原则。简言之，今后即使日本并无受到攻击，亦可对外行使武力。上述的日本共同社民调也显示百分之七十三点九的日本民众担忧自卫队行使武力的范围将进一步扩大。事实上，进来部分日本媒体已在讨论日本的下一代是否又将奔赴战场的议题。
美国为何姑息安倍？
在国际社会方面，联合国发言人只在日本内阁通过决议翌日的例行记者会上表示“正在密切关注此事之进展”，回避直接表态。而对安倍政府决定态度明确的主要国家则包括美国、中国及韩国。
正如各方所料，美国国防部部长哈格尔对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明确表示“热烈赞同”，而在此之前奥巴马四月份访日时也早已表明支持。美国之所以对安倍政府的决定敞开胸怀拥抱，主要基于两大因素。
其一，美国分析日本自卫队即使行使集体自卫权，亦仍在美国有效管控之下。众所周知，战后日本的新体制由美国一手制订。一部《和平宪法》决定了战后日本发展的和平取向；而《美日安保条约》则将日本纳入美国主导的亚太战略秩序。战后近70年，对美国而言，日本并未越雷池半步，此为华盛顿对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以及安倍一系列“扩军”计划加以容忍乃至欢迎的主要原因。
其二，美国需要日本进一步协助减轻美国在安保领域的庞大负担。近年来美国在全球的独霸地位不稳，既要强化全球反恐网络，又要援助中东战事、阻吓朝鲜动物，并且急需应对“中国崛起”对美国安保体质的冲击；国防预算收到删减。故此需要其盟国尤其是经济力量仍算雄厚的日本协助填补在亚太军力之不足。
中韩的“反日大合唱”
不过，中国与韩国则齐声表示“忧虑”。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后的第三天首次造访首尔，在访问期间，虽然未能达到松动韩美同盟的目的，却在反日议题上有所斩获。无论是与朴槿惠总统的会谈，还是在国立首尔大学的演讲，习近平在韩国大谈日本在二战期间所犯的滔天罪行，获得韩方的积极响应。换言之，尽管双方政治体制南辕北辙、彼此也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问题”，然在二战期间的“共同遭遇”与对二战后日本历史认识的质疑，使两国选择性地在“适当的事件”合演了一场专门演给安倍看得“反日大合唱”。
吊诡的是，美国与中韩虽然在安倍解禁集体自卫权态度上大相径庭，却均是基于二战的结果及对战后体制的认知。美国倾向认为日本因二战后的新体制而脱胎换骨，并在其监督下有效地走向和平发展道路；然而中韩却对此存疑，强调日本日益明显的右倾化与二战期间日本的军国主义藕断丝连。
安倍政府对集体自卫权的解禁，对日本自卫队活动的影响主要包括：一、将扩大对多国籍军队的“后方支持”能力，包括补给等；二、自卫队将更积极参与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活动，亦更方便使用武力。三、因此，自卫队卷入各地纷争的可能性也增大。
加剧中日区域战略竞争
安倍政府在讨论“集体自卫权”问题期间，不厌其烦地炒作“中国威胁论”，将中国定位为日本安保最大的假想敌，以寻求社会认同。集体自卫权解禁后，中日关系所受到的影响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安倍政府在2013年初正式进入第二期执政后再国安议题上明确推出的重要目标是“强军”。此一新安保政策方向，除了传统的国安议题“来自朝鲜的威胁”外，最重要的假想敌是“崛起”的中国，尤其是中国在钓鱼台列屿的强势作为，成为安倍说法国民“强军”的最重要理据。
安倍在再度上台后，确立了两大外交政策方向。除了着手强化日美同盟外，基于钓鱼台问题无解、“历史问题”又此起彼伏，安倍“围堵中国”战略逐渐成型。一方面，安倍在一年内亲自走访东盟十国，而在东北亚区域，则采取拉拢台湾、俄罗斯、韩国及接近朝鲜的策略。近期，日本频频向在南海争议上与中国发生激烈冲突的菲律宾及越南深处橄榄枝，并已决定给他们提供与海上保安厅所使用的同类船舰。根据笔者的了解，日本透过三菱重工等民间企业提供武器零件予菲律宾、越南等国的合作谈判，也已非停留在只闻楼梯响的阶段。
第二，由于中日交恶，使日本企业的资金大力大量转移到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缅甸等东南亚国家，此一变化也预示日本对东盟的重视将会进一步提升。
另一方面，东南亚对中国而言是重要的后方大花园，但却存在南海文图，中国强化对南海的控制及大力发展作为其后盾的军事力量已成为习近平时代的国家大计。不难预测，中日在东南亚的角力将更趋白热化。不过，东盟各国成了菲、越外，基本上都不愿意选边站，而是选择在中日之间游走，以寻求最大的国家利益。
解禁后中日冲突的两种可能
那么，究竟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是否会增加中日军事冲突的概率？以下两种状况可做参考。
基于地理特征与现实中的地政学因素，中日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基本上只限于东海及南海范围内。
在东海部分，中国在2012年日本实施钓鱼台“国有化”之后已派遣海警船在钓鱼台海域作“常态化巡逻”，2014年10月后，减少次数，约每月2至3此。在日本宣讲的凌海范围之内，集体自卫权并无用武之地，个别自卫权已可应对。尽管中日双方迄今仍未就点鱼台海域的航海与空中飞行准则磋商，不过双方在海域部分却已形成默契，也因此钓鱼台海域仍未出现双方官船冲撞的事件。
就集体自卫权与东海的关系而言，重点是钓鱼台以外的海域。誓如万一中国与美国的船只差枪走火，在过去，即使日本海上自卫队的船只在附近亦爱莫能助，然今后却可堂堂正正提供军事支持。
然而，以来过去中国与助手冲绳的美军军舰也未曾出现彼此对峙的事态，二来日本仔琉球附近西南列岛的防御主要靠海上保安厅而非海上自卫队的船舰，因此在东海双方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并不因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而骤增。
与东海相比，日本卷入南海的可能性较大。誓如，美国、菲律宾或者越南与中国的船舰发生军事冲突，刚好日本海上自卫队船舰在附近出现，日本参与支持美、菲、越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不过，自卫队行使自卫权仍需要国会的通过，而菲律宾与越南是否为冰刺内阁决议所称的“密切关系的友邦”，而事态是否能定义为首要条件中的“日本国家生存受到威胁”，相信日本国会与舆论都会有一番争论。
简言之，日本集体自卫权解禁将会加剧中日之间军备竞赛与战略性区域竞争，但并不会使中日同时直接卷入军事冲突的可能性骤增。
台湾的选择
至于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后对离钓鱼台最近的台湾所造成安全上的影响则可从两方面来观察。
一、台湾与日本没有邦交，即使两岸发生冲突，日本自卫队亦无可能以行驶集体自卫权的方式来协助台湾。不过，倘若美国介入两岸军事冲突，日本以协助美国的方式，造成间接支持台湾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
在南海范围内，台湾有效控制太平岛与东沙群岛，目前分析可能出现的外来威胁时越南和菲律宾。虽然日本与菲律宾及越南的关系正在强化，但是日本与台湾的关系也因“中国崛起”而在拉近距离，因此即使台湾与菲越发生军事冲突，日本亦不会介入。
二、日本在积极推动解禁集体自卫权期间，一方面落实在离台湾最近的与那国岛驻军并设置雷达系统，同时还进一步宣布未来在离钓鱼台最近的石垣岛与宫古岛驻军的计划。这些鱼台湾毗邻的琉球岛屿过去几十年未有军队驻扎，如今安倍再此敏感区域强化军事力量，也使马英九总统不得不“表示关切”。
因应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与在台湾周边军事异动的新情势，台湾或会藉此机会，主动与美日就此议题举行安全对华，并寻求强化与美日在区域安全议题上的合作，以更有效应对未来东亚局势变迁对台湾造成的影响，确保台湾的安全。
虽然两岸关系在马英九主政下明显国语和缓，然而两岸政治谈判仍未启动，“两岸和平协议”仍未签署。因此，在现阶段的安全议题上，对台湾而言，中国大陆仍然是最大的威胁。换言之，在伴随着“中国威胁论”的“中国崛起”效应下，在各国寻求选边结盟的重新洗牌过程中，台湾基于现实的考虑，进一步靠近日本、倒向美国似乎已无可避免。
从华盛顿的视角观之，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不过是“中国崛起”效应下秩序重整的一步棋。毋庸置疑，这步棋是下给北京看得。而对北京而言，中南海要思考的重点，并不是日本的集体自卫权问题，而是中国应如何形塑“崛起”时期让世人安心的国际形象及与美国重建怎样的战略关系。
（作者是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