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彦山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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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骊歌·慢板

日期: 201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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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雨又下了,你在哪里?梦里的声音充满惋惜。我从来不曾对你开口,哪怕是最简单的音节,你……

  你的声音不是在梦乡,而是轻雨飘洒的夏季。清脆的绕口令:鼓上画只虎,破了用布补,不知道是布补鼓还是布补虎。银铃的笑,肆意而自然,清净的午休醒了。冲出教室门口,墙报栏晃动着花裙子,长辫子,曲卷小刘海,发梢也粘着珍珠般小雨珠。普通话真棒,你是全市初中生普通话比赛优胜者。雨声,笑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学校的晚会,还有中山公园五·四汇演,“满山茶叶青又青,采茶姑娘笑吟吟,茶叶送给毛主席,一片茶叶一片心”。你扭成S型,纤白的手高高抬着茶筐。很多节目,听不到音调,耳朵里不停环绕采茶舞的旋律。

  母校,第四初级中学的操场,几乎零距离, “女民兵”在排演,“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女篮五号只有狠狠的眼睛,毛主席不喜欢这样的女民兵。你,矫健,轻盈,“红装”与“武装”辨证统一。有意无意,走来走去,反正你见惯男同学的注目礼,也许,也不认识我。初一(2)与初二(2),高你一级,你的目光像电波掠过我发烫的脸。我喜欢哼着“在那遥远的地方”,你们家不是帐篷,与我家相距不到五百米。家—学校,学校—家,都经过共和路口,经过那遥远的地方。独立小洋房,矮矮的围墙,小门半敞半掩。很幸运,三天两次总能看到你走出门的身影,更多是推开门侧身消失……

  “不知为什么原因,我心中总觉悲伤,那一段古老故事,永远叫我难忘”,滚瓜烂熟,记不起歌名。十四少年尝到愁滋味,往后二年,一直享受这种痛苦的幸福感觉。我,也享受夏天的雨,不打伞,光脚板溅起马路积水。金凤花开了,一片燃烧的火,生物老师说,它们的故乡在非洲马达加斯加。有一次,我差点登台唱“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祖国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但是金凤花总是飘入脑海,音乐老师批评我唱得不凝重,太欢快,被刷下了。我喜欢来自非洲的金凤花,金凤花飘落了,外马路铺满残红花魂。那时候,街道马路很干净。你也喜欢脱下浅绿雨衣,手挥斗笠,朗朗笑声向女伴们奔去。听到呼唤,我也奔跑,不好意思,停了。我温暖的眼光,一直呵护着你……

  真正的痛苦来了,毕业,高中不录取。作文,没写错题,数学公式也没忘,劳动不偷懒。学习委员透露,我得罪年轻的政治辅导员,班长和团支书给我的评语也是“学习好,学习目的不明确”。老班主任投来安慰的眼光,她和妈妈的关心一样显得无奈无力。痛苦之余,有一阵子莫名地高兴起来,或许明年与你一起考上高中,分配在同一班里。少年同学兴起改名潮,全国批量产生卫东、卫红。我也给自己改名字,查了字典,“彦”,有内涵,与你名字发音有一点相近相似。阿里山的少年健如山,就叫“彦山”。有一天,如果我们同班上课,老师点了你的名字,当然也会点我的名字……

  你,书也读不成了。毛主席说横扫牛鬼蛇神,后来又要“造反”。新兴街口一阵口号,戴红袖章小将们威武的声音,我赶紧跑去。中年女教师,头发乱绞成阴阳头,大眼睛,面熟,不认识。六中学生押着蔡老师,名字打上XX,牛鬼蛇神。人流停在你家门口,你慌乱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的眼神也慌乱,也关切,是你妈妈?他们进去抄家,你在院子呆站,回头又看我一眼。我好像做错了什么,脑子半边空白,马上往自己家跑……

  我们家也抄了,还抄出外公与周总理、贺龙元帅的合照。工人赤卫队有点迟疑,还抄吗?抄!家庭成份华侨职员,但,继父曾当国民党兵。他,十六岁穿过封锁线当兵打日本,与表哥走散,二个人走到共产党与国民党二个不同的防区。二十一岁,抗战胜利复员,后来当教师,又进工厂当技术员。大跃进年代,曾因科技发明参加全国群英会。但,凡是国民党宪兵,都是历史反革命。我被居委会召去旁听审讯。继父抗辩是为救国打鬼子,公安同志一巴掌大吼说,打日本为什么不参加新四军或游击队?本性反动才参加国民党军队。这时,我明白是“狗崽子”了,也明白去年拿到“不录取通知书”的真正原因……

  夏天,比往年热;雨水,也少了许多。奇怪,只隔半条街,那一年你见不到我,我见不到你。过了一年,你回校复课闹革命。我,没有学校可回,也注定不能参加革命游戏。我天天上街看大字报,不同观点立场,不同语言风格,我喜欢自作聪明分析比对,“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有气势又有文采的标签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班长父亲是地区专员,地方主义黑头子。团支书父亲南下干部,地委副书记,却又是堕落走资派腐化分子。向我透露落榜原因的学习委员,三代工人,成了拥军头头,最红的学生明星,与我见面却已是不相识……

  一场大雨后,天见晴。中山大学擂战鼓宣传队来汕演出。我,渴望热闹,偷偷溜去看。东风吹,战鼓擂,如今世界谁怕谁?!马克思主义道理千万条,归根到底一句话:造反有理。富有节拍感的造反歌,我的心也嘭嘭跳。踮起脚尖,仰望红旗,没想到人太多,太挤,我后退了一步。我,后背碰上人了,软软的、麻麻的感觉。回身一看,呆住了,你嘻嘻冲我憨笑,小嘴唇红红的。

  你,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想说话,我,说不出。一辈子记着,那美妙的一瞬间。你,依然的笑脸,好像在期待我的声音。怕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扭头走了。我真傻,一个胆小鬼,放弃了表白,放弃了选择,逃避了你,也逃避了机会。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痛骂这种莫名其妙的错误,也不原谅自己的胆怯和失败。这一次碰撞,仅有的一次,永远没有第二次……

  依稀传来的信息,战鼓擂醒你的热心,在相同的艺术细胞里,造反歌与女民兵舞也连着思想红线。许多半红不红的同学在你带领下,深情慢节奏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不甘心失败的失败者,总是在历史的类比中汲取深情和亲情,一想起毛泽东的忠诚战士在长征路上也曾受委屈,大家就沉醉在这种慷慨悲歌的自我抒情之中。可以教育好子女,后来又成了可以团结依靠的红小兵。你成了“二七战歌”的领唱,风靡整个鮀岛,红色的明星。我没缘分看到载歌载舞,只担心流弹落在你胸口,也忧虑匕首插进你背后。当然,这些忧心是多余的,听说你受到港口工人工农六分团一级保护……

  有一天,新华电影院门前,哀乐奏起,武斗中,汕头地区中学生流了第一滴血。我,旁观者也流了泪。“是七尺男儿生能舍死,作千秋雄鬼誓不还家”,十六岁的陈通流。生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伟大;青春,如此壮烈,却又如此短暂。是非,对错,当年好似很清楚;历史,回头现在谁也说不清,双方都糊里糊涂。我,好似也经历了生与死的历练,却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我渴望当英雄,更渴望思考。打倒一切,破坏一切,大人们难免不安与恐惧。对青少年来说,哪怕是排除洪流外的旁观者,有时也带来骚动与混乱的快感。从那个时候开始,命中注定我只能在梦乡里,或脑海里叱咤风云。但使我可以冷静地审视别人,审视自己。准备中考报名的照片永远用不上了,也不会成为追悼会的标准遗像。当泪水和眼光挥别抬尸复仇誓师游行的人群,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小阁楼,我在照片背面写着:“专横跋扈非吾愿,行尸走肉心不甘”。虽然,有一些欲言犹止的感觉,我很满意这种含蓄的表白。我,又想起了你,庆幸在这个庄严的葬礼见不到你。但,也很失望,遗憾你不知道我自己像陈通流同学死过了一次,然后又获得重生。

  (二)

  大风暴,终于降临,妈妈、继父被拘捕,登上大卡车绕汕头外马路,长满金凤花的大马路游街示众。头有点晕,我必须镇定。一位和蔼老公安好像长辈般交代,照顾好老祖母,一岁半、三岁、五岁、七岁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已过了十七岁。

  别了,少年的梦,青春的光环也自动褪色。对不起,我命令自己忘掉你,生活的担子要挑,要养六口之家,要活得好好的,老公安说得有道理。

  每天凌晨,北风吹,雨点飘,伸手不见五指,我骑着单车,挂着两个大筐,筐边插着可自卫的小刀,向郊县蔬菜交易市场奔去,我是勤快嘴甜的菜贩子。

  有一天,不走运,连车带300斤大白菜冲到小河里。又走运,单车没有撞坏,膝盖破皮流血,裤子一个大洞。好心的农民帮我捞车捞菜,重新上路。到了城里,到市场,已经下午。这一天,市场的菜都卖光,下班的女工,周边的老太婆将我的菜,我的车和我围住。我兴奋、疲倦,大声请他们遵守秩序,不要肆意把白菜外叶子剥了一层又一层。突然,一双熟悉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眼睛,我触了电,一把刀直插心窝。你,在看我的买卖,看露出膝盖的破裤子。红的血迹,疲惫的嗓子,熟练的过称和收钱……。你,仍然站着,平静地看着我,乞求的眼光投射给你,你走吧。我高傲的头抬高,又低下,请你离开,我不需要关心,我更拒绝所有的怜悯……

  市场是不干净的地方,人们啊,谁也离不开小市场。工人纠察队经常来扫荡,但,市民,不,还有下班的工人阶级也需要蔬菜、鸡蛋和小河鱼。市场里除了郊区的农民,还有传统上多年依赖市场生存的城市贫民,他们显得老练精明,又经常少斤欠两与顾客争吵、对骂,或开玩笑。有的顾客也知道我的身世,十七八岁的大男孩要养六口人。他们愿意多光顾我。我自豪,我卖的菜又嫩又新鲜,从来不短斤两。旁边,来了两个卖鸡蛋的小女孩。年幼的六七岁,姐姐十五六岁的样子。小女孩整天微笑,姐姐愁云满脸,小白果的俏脸把眼睛眯得紧紧。她们大概也是才落难的一族,生意做得很小,一个鸡蛋、两个鸡蛋地卖。我很想代卖鸡蛋的少女画一幅素描:脸特别白,头发特别黑,长长的披在肩,眼光暗淡,小白牙咬着下嘴唇……

  我从来不让五六岁和七八岁的妹妹弟弟到市场,哪怕是送来一口饭或一碗粥。有一天他们破坏规则到市场看我,我回家把他们骂了一顿,交代老祖母以后不准这样做。海外亲友侨汇断了,家并没有陷入绝境。持家,挣钱,一个月挣六七十块,抵得上继父以前技术员的工资。老祖母和弟妹们从来不挨饿,一点鱼一点肉会互相推辞,他们总希望我吃多一些,也像其他穷人家持家人。家里吃菜是不花钱的,最小的弟弟三岁送到乡下给亲戚代养,其他弟弟妹妹都很听话,按时读小学,成绩也很好。我从来不打弟妹,但,偶尔的吼骂也会把他们吓坏。我偷偷抽打了自己,后悔自己的粗暴,这也算是减压和发泄。我,曾经梦想学拉小提琴为你伴奏,青春之梦,已经埋葬。家里最好的一件羊毛外套卖了15块,换回一把小提琴。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查问二弟今天练琴了没有。在我的压力下,他天天滴着泪干涩地拉着琴弓。最后的结局是,有一天,他没拉琴,我学习孟母的故事,把琴从楼上往下摔,碎了……

  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一九六九年七·二八大风、大雨、大海潮。忘不了,大风雨的考验,大海潮的洗礼。

  台风来临前,天气酷热,西边的天烧得火红,谁都不在意。清早,因半夜大雨小了,空气虽闷,四周安静。我赶早帮客户运一批货到20公里外的澄海县,轻松赚一块钱又回程。突然,狂风横扫,大树连根拔起,骑着单车都可能被刮飞起来。我担心已失修的老房子,七十岁老人和一群弟妹。马路积水过膝盖,黑雨怪叫狂泻。进家门已近中午,路口的洪水已到胸口,弟妹紧张无助的眼神安定了。老祖母接过湿漉漉一元钞票,泪水哗哗流。这一场大台风,黑海潮,潮汕百姓死了954人,伤了10347人。毛主席五·七指示发源地牛田洋部队和北京下放实习的大学生死了500多人,因为团首长带领他们要“战台风,斗天地”。在海滨广场的堤围上,一具具尸体随退潮的海流漂过,有的背朝天,有的仰着,永远闭上眼睛……

  黑海潮退去,周围邻居互相帮忙,我帮大家扫淤泥、修水井、重铺水泥路,指挥几个原来就读不起中学的小伙伴、穷孩子。我,一直感激那些不歧视我们这一家子的街坊邻里。

  我也专程路过你的家门,你爸爸、妈妈,也和邻里一起扫水、清泥,我没见到你哥哥,也没见到你……。

  我无法忘却,有意无意向几个尚有交往的同学探听你的消息。你下乡了,到海陆丰山区去。我担忧你会被人欺侮,被粗鲁的农家小子看上抢走。听来的消息让人宽慰,所有的男同学都是你的卫士,你仍像小公主一样骄傲和坚强。你,没有像很多女孩子一样谈恋爱,填补生活的苦闷。你仍在等待未来……

  过了不久,最后一次相遇。工人纠察队把市场扫荡得干干净净,庆祝九大召开必须把小农意识和资本主义所有东西扫除一空。我只能转行,单车又成了载人的工具,在市区的尽头当起郊县交通的从业员。当我坐在车架发呆,等着偶尔的来客,你又从远远的路口走过来。你穿着朴素,蓝色的厚衣服,晒黑了,只有眼睛仍漂流着光彩。我们心平如水,眼光交集,好似大家都微微点头,彼此没有惊讶和激动。

  你走了,下雨了……不是雨,我的眼睛吹进了沙子,我的前襟有一点点湿。我把单车蹬得飞快,掠过中山路,掠过称之为东方红大道的外马路,飞快的溅起马路上的积水,肮脏的水。

  (三)

  日子,象慢吞吞的风车无力转动。苦雨,有时候也绵绵不停。巷口十米就是新兴派出所,夜半三更常传来凄厉声。一位英雄,不知名,公安独眼老郑押着他去市公安局。旧军衣仍整洁,嘴角挂彩有血痕,他低沉的声音:“法西斯,人民和历史,将会清算你们!”老郑冷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扔一句话,“到市局有你好瞧”。一群小孩跟着哄笑。

  有一天,街道突然组织联防,防备溃败的工农六分团纠合老苏区的农民造反兵团反扑城市,洗劫居民。夜雨过后一个早晨,到处传闻并求证昨晚铜锣声和鞭炮声在什么地方响。打死人了,马路边躺了一具尸体,一看,却是整天挑着担子修补鞋子的哑巴。据说他是线眼探子,被人用砖头砸死。地上还有积水,血迹也被雨冲走了,有人用草席把一切盖住。

  我认识了一个怪人,某同学的邻居老高中生“啦咪”。他嘲笑我不懂哲学,只懂做小生意、卖苦力。偶然从收购站买了一本《欧洲哲学简史》,弄明白为什么“飞鸟不动”,迫不及待找他讨论。一个人是一次,还是两次不能同时进一条河流,这问题让他傻了眼。辩不过我,他亮出最高级的大命题:宇宙是上帝的锅盖,芸芸众生,不过是锅里的“虾毛”。他确实博学,他诱导我胡思乱想。他家里被抄穷了常挨饿,他也被“下乡”了。后来疯了,自杀。我记起高尔基《童年》《人间》《我的大学》人生三部曲里神学院学生,想用几何学证明上帝存在,虽时常得到同幢楼妓女房客的接济,最终饿死在冬天的早晨。

  我想过死。谋生的单车被工人纠察队扣留,开了没收单,家里米缸几乎空了。街道革委会不肯出具证明,几天往返两个革命指挥部,受尽冷言冷语和侮辱。我在“解放桥”上徘徊,真想跳下去一死了之。但,想起弟弟、妹妹、老祖母,不能死。我有自杀的勇气,却没这种自私的资格。那天中秋节,柳暗花明,门口传来邮递员久违的声音,香港姨妈来信,又汇来几十元。多年来首次又通音讯,姨妈说要照顾好弟妹和祖母,每月寄一点家用。革命委员会也执行最高指示,要落实给出路政策,单车也在写了检讨书后发还。

  我也差点死。“啦咪”的邻居,落难兄弟相约去赶小海捕鱼捞虾。他意外接到挣八毛钱的活而把我忘掉,严重失约。我有牛脾气,独自前往只听过没去过的海对岸滩塗。那天收获甚丰,小鱼大虾满满半大篓。涨潮了,别人都收好“虾扒”渔网坐上已包租的小船向海中央、向对岸划回去。我不知道“规矩”,也没搭上这些门路,一个人在茫茫夜海迷失方向,海潮哗哗上涨。海水已过半腰,恐惧涌上心口,方向不能辨认。一只小艇从远处划来,守护牡蛎田的老渔人大声疾呼快撤。老人给我指了方向,往南岸,直走。恩公教训说:阿弟啊,鱼虾不值钱,你条命值钱。我气喘喘趟过海滩,白花花浪尖已淹过脖子……堤围,我瘫在地上,冷汗与热汗直冒。算命的说了,危难时命里注定有贵人搭救。

  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我怀念“啦咪”,他激发我思考人生与宇宙,诱发我尽可能多读书。

  大风大雨天,唯一乐事是在家里发呆冥想,想想读过的小说,也重温少年梦……

  我仍着迷银铃的笑声,你是我屠格涅夫的阿霞;你飘逸入眼翩翩舞影,可是我普希金的娜塔莎和罗曼斯。你另类的执着,就是我保尔·柯察金的冬妮娅;勇敢依附美丽的灵魂,那是牛虻的琼玛。请原谅这莫名的自作多情,如果一起闯入电影“孤星血泪”,狄更斯偏爱匹普,你就扮演他心仪的爱斯黛拉……

  有一天,我借到一套《中国古代文学史》,在家整整呆了一个月,不去捕鱼,不去卖苦力,抄了八本厚厚的笔记本,然后准时还了书。二册史,胜似读了十年书,风骚乐府唐诗宋词元曲传奇小说,思路心智也通了经脉。(三十年旧稿今日新抄,忍不住集吾师张文勋先生“论诗”四句:“江山本是无情物”,“造化无神诗有神”。“莫断回肠伤往事”,“耿介方知是离骚”。)久旱的心田,注入了潺潺活水,我相信自己未失纯真,仍怀高洁。吟咏古人的诗篇,我更加怀念你,清雨下的荷花,湛蓝天空的点点星星……

  (四)

  那天,与你最后相遇之后,我决定逆流下乡到广阔天地,几经审查,最后批准。我厌烦城市贫民加贱民的日子,谋生象丧家狗,周围的人更象灰老鼠。小时候邻里瘫子用手当脚在地上移步,别的小孩向他吐口水,我总礼貌向他问好。他总是激动得发抖点头谢我。此时,他也挽起红袖章,三更半夜在门口大吼,“喂,在家吗?”一听回答,高兴得大叫,“要老实接受监督”。另一个驼背铜锅匠的儿子,在小铺子门口流着鼻涕敲打什么的,此时也成了街道革委会的跟班,天天跟着一位象江青一样的婆娘作威作福。我相信心理不健康的人比正常人更容易变质变坏更极端。历史喜欢开玩笑,一打三反时,这个象江青同志一样披军大衣装模样的“婵莲同志”被揭出前夫是被枪毙的恶霸。于是,她也挂上黑牌子在批斗台上发抖哆嗦。

  促使我可以下乡,还是姨妈每月接济刚够养活祖母弟妹。听说,将来大学重新招生,下乡知青是重点,“可以教育好子女”大概有半席之地。青年农场挨着东边的海,你的山村远在西边,但,连着遥远的地平线。

  我的手掌在老茧皮上又增生老茧,成了叱咤半边风云的犁耙手,成了牛司令。春水如刀,春耕刺骨寒;三伏似火,读懂了成语“吴牛喘月”。冬天的荒原,我为黑母牛接生;秋天黄昏的谷场,有一支竹箫吹的是单调的惆怅和寂寞。骊歌,离别的歌,舍不得割断的尾音,反复的低沉。

  我注视自己的命运,也关注你,关注同一代人的命运,还有许多农人和底层人群的命运。在思想的国度,我是自由的流浪者。犁田时我喜欢吼《三套车》;收工时,低声哼唱自己听到的《拉兹之歌》(印度电影《流浪者》主题曲)。下放镀金的那些政治学徒,是我们知青的带队干部。有些人喜欢审视我,拿床头贴陈毅元帅咏石诗“英雄铁石心肠,有热血沸腾涌满腔,任悲欢离合不动声色,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大作文章,说是想“翻天”的罪证。我的汗水,我的肌肉已是劳动人民的迷彩服,但黑后代可会是咬人的狼崽呢?也有人欣赏,此人“本非池中物”、“潜龙勿用”、“会当击水三千里”,当过教师的老场长私下多次保护我。是亦,非亦,其实不在乎,我已不会笑,也不会哭,面部神经绷得紧紧的。你的思念,不再飘入我的梦乡,你的身影也很少掠过我的眼前。但,偶尔飞鸿一瞥,仍想起从没存在过的温馨,还有永恒的柔和记忆。

  我是一个苛刻的修道者,敲打灵魂的自虐者。我反复研读《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毛主席的“斗私批修”使信者和不信者变成行动的小丑。我在撬开粗糙的贝壳,鎚打人性的珍珠有多少自私的肮脏杂质和生存法则的本质。只有了解农民,才能了解中国,这才是一本“皓首”尚未能“穷经”的大书。狡猾与聪明,懒惰与勤劳,小气与豪迈,胆怯与英勇;下流又高尚,无知又博学,残忍又善良,丑陋又美丽……伟大的祖国,贫穷的母亲,惊天动地的历史时间,昏天黑地的社会空间。我卡住喉咙不再说话,我放开喉咙又想大声说话。当我受不了这种自讨苦吃的折磨,我只能命令自己去想你。你的形象越来越模糊,越像是彩色的幻影。清晨,我赶着老牛出棚,露珠在草尖撒娇打滚。天空,浅紫色,凝脂般的软玉。五年间,多少次太阳在这里升起,有时候,你就是撒娇的露珠,从叶尖掉到草地里……

  小油灯,熏黑了灯罩和蚊帐,我艰苦硬啃《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也翻开《资本论》。太难了,数学与化学居然是拦路的小石子,思考时受阻碍,无知与无能又让心里刺痛。“啦咪”的嘲笑是对的,我们缺乏更多的知识,羞耻与不服输又轮番攻占思想高地。天空,有时没有月亮;天空,却经常有眨着眼睛的星星。孤独者,没有师友,没有讨论,没有突破,没有超越。我渴望知识,我渴望我的大学……

  尾声

  周总理和毛主席先后走了,四人帮抓了,邓小平复出,大学也开始招生。迟了十年,我,也进了大学,七八级中文系。

  你在哪里?打听,没有令人意外和惊喜的讯息。一九七九年五·四青年征文,短篇小说《枯萎的小红花》获得一等奖,对不起,我把你,把陈通流,还有别人的故事揉在一起,成了已枯萎的红花,摆上了祭坛,给伤痕文学抹上小小的一笔。成了周围小名人,我没放在心,低调守住少年的梦,苦涩的秘密。万里晴空,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滴雨。

  世界毕竟很小,我的室友是你哥哥高中的同学。你,出国了,到大洋彼岸,到外国去了。我悬着的心,踏空直往下坠,一直往下,没有底……我掩饰自己,没细问,不知道是留学,还是嫁人,不想去问原因。那天,日记写着:该来的来了,该去的也去了,万里晴空,没有一朵云,它均匀体面地与无边的蓝色溶合在一起。唉,只有一条曲卷头发的云絮,孤独地在心灵的天空飘来飘去。

  这个年代,是哭的年代,陶斯亮给她爸爸的信把许多女教师女同学的泪腺拉长。所有的电影,所有的小说,都离不开雨的季节,哭的主题。这个年代,又是笑的年代,所有歌曲,多么欢快,多么豪情,几乎都是笑声组成的旋律。我,还是笑不出的人,脸部的线条太僵硬。直到后来,直到后来的后来,书越读越多,才慢慢融化我脸上的坚冰……

  一九七九年初夏初稿  改于二〇一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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