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白色的云飘过去。无边的蓝色溶化了它。也溶断了我的视线……
到哪儿去,我的云?遥远的声音充满温暖,稍稍纠正——应该礼貌,先问“从哪儿来?”
噢,我问过老奶奶,天上为什么有云?奶奶是我儿时的百科全书。她知道天上的趣事,也知道地下冤狱。我梦里的秘密她也猜到,真怪!银色的头发是岁月的森林,智慧果子就挂在高高的梢枝。
云是天上的棉花,玉皇用口一吹,起风啦,风把棉花摘下,织女纺织、织布又裁衣。从此神仙穿上白长袍,玉皇大帝也有金灿灿的新衣。纺、织、白衣、白夜、梭子飞来飞去。勤劳的织女仅在七月初七那天休息,牛郎在天河对面等她哩。澄蓝深蔚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絮,瓜棚下人们屏神静气,谛听天上情人的密语。沙沙的瓜叶笑了,但,一滴一滴的夜露在瓜叶上滚,谁哭了?问星星——严肃的嘴巴闭得紧紧,只晓得眨着不害羞的眼睛……
不,爸爸告诉我:水变成云,云变成雨;织女是一颗星,牛郎也一样。这是科学,你奶奶骗人,迷信。
为了天上的云,两个孩子,我与小可,吵嘴,抢在一起打滚。当图片完成对捧糖的交换时,沾着泪光的眼睛又笑眯眯。老师说这是好孩子。老师的辫子长长的,很好看。云有时也拖着长辫子,云也是老师。它告诉我们有趣的天文地理常识,还有童话,云就是有翅膀的小天使。那天晚上我在梦里还说:我和小可都要长大,我们是小小的云……
云长大了,水气在河面、在池塘上腾腾上升,绿叶和花瓣也散发蕴涵的香味。云飞得高高,稀薄的空气撒下无形的网,云是一条条小鱼,快乐的小鱼在网中蹦蹦跳跳,一、二、三,三、二、一。白的云和蓝的云都膨胀起米,自豪的脸孔阵阵发热,渐渐变红,象青春的血液;渐渐变紫,象伤口的痂疤。虽如此,火烧云还是天上罕见的壮观,成熟的旗帜啦啦飘扬,激动的哨音尖叫不停。失去比重的月亮坠入宇宙黑洞,沉重的大地也失击平衡。只有充实的天空乐不可支,跳起快三步舞。旋转、旋转;迷乱,天空也害怕了;它想用哭声来镇静神经。不,云坚定地不愿意“蜕变”,尽管黄色的土地已经龟裂,没有悲伤,没有泪水,没有雨滴……烧吧,燃烧的云。烧掉辫子,烧掉棉花,还有童话,科学,一切的傻瓜和一切的聪明!
云差不多也烧尽了自己。残破,倒露出美丽的肢体。云无法闭上眼睛睡,飘渺的神女和虚无的仙宫都在白日的梦乡丢失。太阳赶快来安慰,给它镀上金色的边,于是愉愉快快到海角,到天涯,找到土壤妈妈和水草小弟弟。
我也是一朵云,在无边的四方框格里荡来荡去。命运的小船摇呀摇,“睡吧,我的小宝贝”,妈妈的催眠,奶奶的甜蜜。醒来的眼睛竟然把摇篮也忘记,我只想起草帽,草帽是黄色的云,我多么爱它呀,(天哪,这又是另一首什么洋歌?)可惜,草帽丢了。生活拧着我的耳朵大声教训:云不会是黄色的,不是妈妈的草帽,看——灰色的云,是一间间飘摇的茅屋,一团团破败的棉絮,一双双混浊的眼睛!
我向生活抗议,云是自由的鸟,柔软的翅膀轻轻拂过青青的草地,黑红的皮肤,抚摸松软的黄土和硬石头的心。富有想象力的胃,小肠和大肠,还认为云是一块喷香的蛋糕呢!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朵云挨着一朵云,内在的运动使它们分开,离去。深灰的,唱着“阳关三叠”;浅灰的,一望三回头,飘洋过海。云的影子留在大地上,两朵痛苦的红杜鹃笑着,两只快乐的黑杜鹃也悲哀地唱。低飞的云变成细细的雨,点点的泪;高飞的云奏着羌笛,吐出沉沉的哀音……
旋转的时间引起空间的旋转;热情的海燕冲入云层,云托着每一根羽毛。从重量到质量,产生了计算程序和运动的数据,还有电子、离子、中子、介子,开始了自身价值的研究。墓地的惊雷响了,网破了,鱼游入云海里。枯黄的叶子颤抖抖贡献仅存的一点水气,还有干涸的河床和溜冰场。炼钢厂和火葬场的烟囱也诞生了云的兄弟,在幻觉和知觉中,蘑菇云完成了突变——白云和蓝云拥抱,红火花和黑火花碰撞,雷公公和电奶奶接吻,象年青人一样无顾虑。在我们幻觉中,天空因辽阔而显得渺小,漂浮的云因聚拢而充满活力和生气,变幻不已!
该来的来了,该去的也去了,万里晴空,没有一朵云,它均匀而体面地与无边的蓝色溶合在一起。唉,只有一条没有烫曲头发的云絮,孤独地在我心灵的天空飘来飘去。我从细胞核里费劲地寻见记忆的密码,噢,痛苦和欢乐都有实在的质感,连虚无也可以在天平上称出自己的重量。但是,疏离——云的分子和分子的“异化”——使一切质和量都没有存在的价值,A<B?A=B?A>B?跳交谊舞吧,没有A便没有B。哥德巴赫邀请费尔巴哈一起猜斯芬克斯之谜。我不能不怀念飞逝的白云、蓝云、黄云、绿的云和红的云;还希望每朵云能理解象豆芽一样的音符有神秘的魔力,而对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痴、醉、狂、喜……
希望也是一朵云,飘来的时候,不要问它从哪里来,只要看见那长长的尾巴就知道它的过去。我相信它的未来,它要向人马星座奔去。在公园,从一个陌生的小孩,从他那苹果一样的脸庞,我找到丢失二十年的小可。他马上也认识我,因为过去,现在,将来的孩子,都是彼此熟悉的。“你知道什么是云吗”?我问。孩子翘起小鼻子轻松回答:“YES,水变成云,云变成雨”。啊,比小可更聪明,还说有人造雨,他要架飞机上天耕云播雨。我肯定他没说诳话,虽然小孩不知道云的痛苦和欢乐,但他是第四代电子计算机的孪生兄弟,他说太阳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星。两朵小小的红云飞上光洁的,象苹果一样的脸,这是希望的云……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心里又有一阵忧伤。那个未来的小科学家不知道织女的故事,不知道古代的云的命运。银发奶奶早已不在人间,学校里的长辫子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听说900型机器人杰克历险记是最新最美的童话。幸福,应该从未来汲取诗情,但为什么不让孩子们也在深蓝色的夜晚,在瓜棚下谛听天上情人的甜蜜絮语,那沙沙的瓜叶,那晶莹的泪珠……
一朵云又一朵云飘过来了,象成队的白鸽,在近乎透明的蓝色里,向远方飞去……
一九八〇年五月完稿
原刊汕头文联《青年文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