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波动》(发表在《长江文艺》丛刊81年一期),一部思想上和艺术上很有独创性的作品,写成于一九七四年;“在整个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个光闪闪的浪头,而星星则是无数的飞沫。”
时代,无论伟大还是渺小,历史的书桌上总散放一本本生活的书。它们向宇宙欢呼和叹息,它们的灵感来自纷纭万状的世界,它们内在的光,又扩散到明亮的空间……
《波动》作者是青年诗人、作家,与我们是同一代人;他的创作和我们的欣赏,无疑都饱含着青年的感情。有人说:“年青人在感情上的波动是一时的。”或许是这样,但,世界永远有年青人。不过,我们善良地相信波动的年代已经将结束。下一代青年,如果感情有新的波动,或许是到冰冷的月球或闷热的木星旅行一周,回到温暖的地球的时候。
旋转的空间、跳跃的时间、多层次的立体结构、诗歌的节奏、优美的曲线、心灵的音响和朦胧柔润的画面,是作者对现代小说表现方法艺术探索的尝试,也是《波动》的艺术收获。但是,“在整个感性世界里,人是最高级的存在物;所以人的性格是我们所能感觉到的世界上最高的美。至于世界上其它各级存在物只有按照它们暗示到人或想到人的程度,猜或多或少地获得美的价值①。”
我们欣赏艺术,我们首先欣赏人。
一、肖凌
海里的一个波叹息着,企望着——她盼望真正的生活和痛苦,上帝听到了她的请求。
——罗丹
不平静的波是象征。它,美,可爱,又充满苦痛;它,一个女人的命运,肖凌的生命。
童年,在妈妈的“月光奏鸣曲”中叮咚起舞,还有太阳的追求和色彩的变幻,幻想与诗歌有内在的联系,云彩就在脚下,山谷飘荡回旋。如果点连成线,线又是直线,谁也不会料定悲剧角色须肖凌扮演。如果天空永远明亮,海水永远宁静,如果没有黑暗和血泊,古老的土壤没有红得发紫的毒菇……遗憾者:“如果”不是一种存在,存在已经是可悲的事实。“种种的存在把自己联结在它们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公正的历史,无情的车轮,向前,轻松地压平障碍物;向后,残酷地碾碎推动者。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一双双捏过毛笔又握着“英雄金笔”的手,拉着计算尺的手,每一个指头只有微弱的力量。肖凌的爸妈都是“高知”,他们的人格约等于强者的意气和弱者的勇敢,悲壮与软弱的结合就是自己结束生命。
肖凌眼窝噙着热的泪,嘴角挂着冷的笑,严厉批评了自己的前辈。然而,遗传基因还是决定她“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都没有。”当然,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她相信自己的合法性,肖凌准备坦然地“把自己的角色演完”。这也构成了肖凌的历史。她享受过“狗崽子”的特权——挨耳光,曾用苦苦的眼光哀求红卫兵飞舞的皮带;缠起红袖章,造反吧,“造反派”的子弹也饮着无辜者的鲜血,使她“扭头跑去”;档案袋大概象一个小枕头,“政工组”更强调她应“端正态度”;……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纵然林东平得到的是“她消失在迷茫的暮色中”,肖凌依然相信道路在她脚下伸展。
苦梦,噩梦,伴随而来的“空虚、飘渺、漫无目的……”象病毒侵入青年的心身。奇妙的是病毒又使人获得某种免疫力,所以“虚无主义”曾经是疯狂的“对立力量”。“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肖凌“泪水溢满了眼眶”,激动地说了这话。过去的革命批评家决不相信眼泪,现在的爱国读者也有理由对这种“激动”表示不满。作者没有为肖凌遮丑。我们固然“不能因为‘文化革命’的严重错误而根本动摇自己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的信念”,但也不要忘记,那个时候,戚本禹们抡着“爱国主义”的大铁棒,“朕即国家”更给四人帮抹上闪闪的灵光。
“石头,它的意义又在哪儿?”肖凌问。石头是固定的,可以构成坚强的思想基础,所以,坚定的沈伯伯(也是老一代知识分子)比波动的肖凌有力量。沈伯伯认为:中华民族,生命,无限,也许老一点,觉醒缓慢,但进程在进行;一代人和一代人是连接的环,链条没有断。肖凌还是同意了,她既看到“某种权力衰败的象征”,也听到“民族奋起的前奏”。
不过,肖凌既不是红色娘子军,也不是当代英雄。现在,人们急于给当代英雄下各种不同的定义,色调从金黄、鲜红、灰白到浅蓝。一切结论都不是最后的结论(除非一些回忆录),这一代尚未需要下结论的英雄,而需要探求的思考。
肖凌也在探求,但她是叹息的波,沉重的生活经受的是痛苦。艺术型的敏感,感受生命的美和自然的诗意,感受社会的混乱和时代的需求。一个人的精神越丰富、越高尚,就越不幸福、越痛苦,是时代的悲剧,抑是性格的悲剧?——A、B、AB,一分为二,合二而一,对立统一,永远是三种答案。
披上法官黑袍的批评家可以给肖凌定罪:虚无!偏激!软弱!不革命!大概梅特林会跑来当辩护律师:“爱着人的人,她的罪过是不长久的,曾经爱过的心灵是不死的。”肖凌正是用爱来呼吸、观看、感觉、思想一切。她只信从自己的感情,对谢黎明,对白华,对杨讯;而不知道顺应世上的人情,对“三踢脚”,对政工组胖老太太,对林东平。所以,她虽是最容易想起自己的痛苦,却又最不会为自己打算。短促的一生,有过二次爱情。爱情把她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动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除了爱情,还有什么使这个少女得到安慰和幸福?然而,又有什么比爱情更给这少女带来痛苦和不幸?肖凌与杨讯的差异是一种存在,差异在公式化的社会,往往是不“合法”的。谢黎明的抛弃,杨讯的离去,有明显的区别,当也有质的相同。
不平静的波痛苦的运动,它飞溅着,泡沫就是星星。星星是美丽的。肖凌赞叹,向往:“飘忽的星星呵,又纯洁,又美丽,让我在你们光芒所及的地方找到一块栖身之地吧。”白华也说,他梦见一颗星星,它就是肖凌。
星星“它是旧的又是新的,在我们这里只看到昨天的光辉,而在那里正发出新的光辉……”我们看到肖凌的美与善,也是昨天的,古典的。但是,古典的星星死亡,同现代的星星诞生,是连续不断的。所以,永恒的星光,意味着最古典的东西也永远新鲜。肖凌的蓝皮本子,在往事追忆里,人性美,同情心,使星光永不熄灭。车站的头儿递给正遭“通缉”的肖凌十块钱,“又咸又涩”的一团,顿时堵住她的喉咙,又溶解在永久的回忆,留在读者心坎里。
雪花与肖凌有“默契”,人与自然有共通的信息。她对大自然有惊人的敏感,不仅是证明心灵的微妙,也证明是心灵的创伤。当雨水溅在晶晶的相片上,她想到的是泪水,流在可怜的孩子脸上。于是,冒洪水,徒步,见孩子,妈妈啊!妈妈!大自然不一定永远与人和解。软软的洪水有硬硬的心。它,无情;肖凌,被淹没。母性的光圈是现实的花环,肖凌的悲剧结局,归咎于爱情的厄运?还是母爱的牺牲?谢黎明劝她打胎,杨讯劝她把孩子送给别人,不是爱,十足自私的表现。母爱的伟大和无私,信口开河的发发绝不懂得,但它确实存在。杨讯嘲笑了发发的浅薄,待到以后明白的时候,他或许要嘲笑自己。肖凌,为了孩子,丢失了爱情、婚姻、工作,直至生命。
海的女儿也变成泡沫,又升上天国。肖凌——飘飘向前走去,也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流中。童话与现实,美丽,悲惨,惊人的相似。漆黑的夜,晶莹的露珠,读者为之震惊,每一片心瓣在晨光里颤抖……。
二、白华
它越出它的崖岸象一不可驯服的苦痛,一个是毁坏了风景,一个是推毁了生命。
社会,泛滥着另一股洪水,泛滥着疯狂、盲目的力量。它对肮脏的石头充满仇恨,崖岸就是石头,肮脏与洁净的石头。它冲刷崖岸,哗哗,石头有点动摇,青苔和泥沙又把它粘连。洪水呢,自己给社会留下一洼洼污水、一滩滩淤泥;要多少力气,多少清水,多少阳光,人们才能把这洗净、晒干?!
白华唱着:“流浪的小伙儿,嘿,真快乐……大地给我自由,自由给我快乐……”匕首、酒杯、女人,偷、抢、杀是他生活的音符和节拍,可没有填入这支歌的谱里。白华只能实实在在回答肖凌,他歌唱的是他没有的东西,谁都一样!
别人总要保持表面的洁白,藏着底下的罪恶,白华却喜欢把罪恶的煤烟抹在脸上,透明的细胞藏在底下,生怕人家知道。作者的笔尖剔去白华的表皮,画出内心美的线条。他爱星星,爱肖凌,美与善也没完全忘却。争夺女人,菜刀砍在同伴肩上,被侮辱的卖淫少女,又曾仗他搭救,感激地从他手里接过慷慨的几十块钱。在媛媛的生日宴会上,红灯绿酒,白华想起妹妹,这叫人“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上来”。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生病,被后娘抛弃在陌生的车站;一个流浪儿看到了,同情,成了她哥哥,——买药,看大夫,钱,偷,抓,关闭五天。“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快死了……”“呸,象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死一个少一个!”五天过去了,妹妹在哪儿?不见了,墙上留下用指甲刻下的话:“哥哥,我想你!哥哥,回来吧……”我们不会如这个瘦小的小女孩,听着故事总在问“后来呢?后来?”因为在那年那月那日(小说所写的年代),作者无法告诉大家,中国的拉兹们能否有爱情,有前途,能否在监狱或街头巷尾,学习法律和自然辩证法,将来也会成为法官或科学工作者。
白华仇恨杨讯,仇恨林东平,仇恨警察局长。过去的“公安七条”早就断定他是“阶级敌人”,凭现在的刑法,也能判定他是“刑事犯罪分子”,一切都很简单。林东平感慨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法庭,道德和良心比法律更复杂。其实,文学就是感情法庭,文学家应该是公正的法官。
白华,快乐的疯子,美与丑,善与恶,强烈对立,紧密统一,是目前中国当代文学一个不可多得的典型。可惜的是,这个典型塑造得不十分成功,作者太偏爱了,给他套上理性的光环。如果作者在剥去白华表面的罪恶的同时,能象陀斯妥也夫斯基一样“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人物的表现便更有深度。至于“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作者抢先一步做到了。所以,白华得意地拐走林媛媛,后来又在粗暴的形式下,真诚地推她下车,回家,回到林东平那儿去。
三、林东平
我疲倦了,但我不能摆脱我所承担下来的重担子……它们越出了我的力量。
——罗丹
如果是在一个中等规模的追悼会,听——林东平,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历任……省宣传部长……市委主任,职务履历表,长长的。为一个革命者干部逝去,人们忧伤、悲痛,又化力量。悲哀的主人却安详,闭上眼睛,静止的空间和时间。但是,林东平没有逝去。活着,应该是幸福,但痛苦又是它的标志,悲剧的细胞在身体内增殖、分裂。光荣的历史,现实的合法地位,多么美好的道路!他的同志们走了过去,睡在烈士陵园,一千一百五十七名。这对于他却变成痛苦——媛媛看到爸爸衰老而疲倦的眼睛,杨讯也感到“林伯伯”老了——他没有力量继续这种事业。他到了写回忆录的年龄,“人到迟暮之年,往往更眷恋开花的季节”,医科大学的第一课,革命,罢工,拍电报,爱情……回忆,持久不断。
回忆是快乐?还是痛苦?简单的肯定和简单的否定,是毫无意义的。他活着,没有象彭老总、陈老总一样,与权臣对着干;没有象市委书记老韩,成为烈士陵园的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他也没有被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而在办公桌上仍“找到自己的合法地位”。但是,他又没有与王德发一样,跟随“四人帮”,只讲“党性”,不讲良心,尽情享受,拼命革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命。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但又不是虚无,所以他是一个完全而实在的矛盾体。
他恨,恨豺狼,恨政治暴发户,但无与之彻底斗争、决裂的勇气。他爱,爱人民,爱后代,但更爱自己。祖国和人民成了“异化”的概念,异化的旋转力量也把他卷进去。
路灯。商店。电影院。饭馆。垃圾堆。小土房。在他眼里“过电影”。感叹!“这是一座多么破旧的城市,夜色也遮掩不住它的寒伧。难道居住在这土房里的人,在垃圾堆里翻来翻去的人,就是人民吗?这个形象一旦从宣传画上走下来,显得多么苍白可怕。”自己呢,十五万元的住宅,沙发,电视机,地毯……“不,这算不了什么,在阶级社会里,人是不可能完全平等的。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安居乐业……再说,你到省里,到北京看看,谁的住宅不比我强呢。”他说服自己,被自己打败,也打败了自己。
在瘦弱的肖凌面前,林东平感觉到自己的虚伪和不义。他曾经是圣人,是青年,有自己的历史、青年的欢乐与痛苦的秘密。残酷的斗争年代,除了冲杀,也有恋爱、感情,还留下爱情的纪念碑。但是,爱情与婚姻对立的悲剧,给他的教训是:对历史惰性的反叛注定要失败。秘密——犹豫了一阵——也认为应该带进坟墓里。感情的一时波动,固定成为石头,一块将风化的石头。帝王的责任和父亲的责任,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为臣民和下一代设想生活,规定生活。新鲜,美好的事情出现了,自觉或不自觉都要反感。当人性被抑制、历史被忘却、良心丢一边的时候,狠毒的打击和无情的扼杀,是最一般的手段。感情的波动是一时的,忏悔或许要永久地记载在回忆录;不管慢吞吞的地球绕着太阳转,速度是那样慢,轨道几乎是永恒的。
“代沟”,闭上眼看不到,睁开眼,清晰而深刻地可怕。天真纯洁的媛媛曾斥责白华,“不许你说我爸爸”;后来她留给林东平的纸条都写:“爸爸,你是骗子”。对人的了解,林东平与杨讯的标准截然不同,“外部价值”与“内部价值”不相等。杨讯对“帝王与父亲的责任”表示不满,林东平只好感叹:看来在今天这个世界,一个人要想说服另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代沟”有革命因素,但毕竟是悲剧的细胞。填补,是善良的愿望,我们至少主张不加深,因为链条永远连在一起。
如果八十年代的春天,林东平依然活着,或许他抖掉身上的政治灰尘,焕发革命青春,在新长征的路上,与青年一代心贴心,给历史留下崭新的脚印。但是,在七十年代的寒冬,人民不知道林东平将有什么归宿。性格逻辑与历史逻辑的奇怪合力,注定他一深一浅地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算命的张瞎子说得对,他一辈子操劳没好报。命运?林东平的命运!
四、林媛媛
什么是人生的快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人生的哑谜!
——罗丹
青春,闪光的字眼,选择人生,自由行动,充满希望的感觉。十八岁了,媛媛感到的是空虚和无聊。同一感觉,可以是深沉!也可以是浅薄的产物。媛媛埋怨生活,并不是对一切都已厌烦,生活对她仅仅是开始。她要猜人生的谜。谜,“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颗黑葡萄,猜不着,你就对我瞧一瞧”——眼睛,这很简单。但人生呢?复杂得叫媛媛感到不耐烦。别急,命运是明摆的,与肖凌一样又不一样。一个干脆不出路,一个是所有出路爸爸已经安排好。幸福吧,感激吧!有个好爸爸!不,这样活着太没意思,媛媛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听话。工作、前途、结婚、家庭,爸爸可以安排。但理性、爱情、事业呢?革命的热情和真正的生活,谁也无法代为安排。当媛媛渐渐明白,生活并不是光为她准备着,她自然要问,生活究竟是什么呀?
生活,对媛媛来说,当然不是“要饭”、“睡马路”、“被人家打得半死”;当然不是蹲在大狱,政治歧视;甚至不是躲着驰得飞快的小汽车,如同普通的老百姓。使用否定判断来下定义,几乎是无穷无尽,但要媛媛自己来回答问题,肯定要变成哑巴,象杨讯说她的一样。媛媛气得瞪了杨讯一眼,她虽不懂生活,却懂享受。恋爱?好吧,天经地义,只要不牺牲门第,符合政治标准,那就恋吧。不过,她爱杨讯(俩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异母兄妹),杨讯却爱肖凌。媛媛希望有同归于尽的原子弹,爆炸,自己也成灰烬。这不是真正的爱情,是性觉醒的疯狂,刚刚脱离动物性的本能。空虚的生活,潜意识,下意识便无法抑制,怪念头趁虚而起。工作吧!林东平劝告她:“人闲着要出毛病”。媛媛顶得挺妙,“你闲了那么多年,也没出毛病。”工作又有什么意思?!
混乱的空间,旋转的时间,模式教育失去平衡的意义。上课,穆老师的冬瓜脸,口号,队鼓,朗诵诗;下课,“饲养员老张头赶着牲口出了院子……”课文一段又一段。所有这些,无法排除空气污染——模式教育和政治说教,本身对人,对自然,也是一种污染。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疯狂,混乱,毫无理性的世纪,重大的环境变迁,家庭道德,隐私……迭加成人生的谜;乳毛未脱的媛媛茫然,苦闷,失魂落魄了。妈妈说她一辈子留不出大辫子,大概也一辈子无法解答人生的谜。
媛媛发现爸爸的不道德,却无法发现他对自己的否定和反否定。道德,不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她不懂的道德双重否定的意义。她震惊了,一场大地震,没有牛虻的气质,却学来亚瑟的意气。冰山上,纯洁的冰,新鲜的空气,可摔死呢?——那也没什么可怕,死了算。幼稚的思维,天真的语言,率真的行动,惹人笑,叫人怜。杨讯可以喜欢媛媛,却不会爱她,因为她太年轻,因为她和玟玟、小燕们一样,只属于客厅、画卷和花瓶。不过,又短又秃的小辫子毕竟是可爱的,不同于摆动屁股的短裙子,所以媛媛不同于发发。她有可塑性,或许,她妈妈说错了,大辫子是留得出的。
媛媛出走了,离开了死气沉沉的生活,要到哪里去?她想效法白华,唱着自由和快乐的歌。当然,她不知道白华不快乐也不自由。她不知道离开小窝,离开保护层,火辣辣的太阳,闷热的空气,会把纯洁的冰熔化,汇合到污水浊流中。鲁迅先生推断娜拉出走后的出路,大概媛媛也只能有相似的结局:一、堕落;二,死;三、回家。白华还是发了善心,让她回家。她回了没有?作者和我们,都不想构成生活的假定性,所以不知道。
五、杨讯
我又有着千种困难。幸运的是我度着一种在树林里,在百花中,在天空下的生活。这使我一时生感激的心情,而制止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假定性。
——罗丹
杨讯是一块年轻的石头,继承着新石器时代以来的固定力量。黄色的河流,土地和皮肤色素,不可分割的遗传基因构成共同的命运和苦难。那蜿蜒几千里的“高墙”,堆砌着民族的自信心和沉重的负担。有的人拆下长城的砖块,垒成保护神的一级级圣坛。肖凌对风化的石阶嗤之以鼻,她不愿作为供品,承担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责任,于是也不愿做一个石头。杨讯对风化的石头,对出了毛病的国家机器,对林东平大胆而无情地批评,但对古老而崭新的长城有坚定的信念,体现了石头的自觉性,所以具有现实主义的力量。
生活有它的假定性,杨讯可以放心地走路,纵欲的欢乐和心灵的麻醉的道路,象发发。爸妈,家庭,社会关系,都是他终生的保护人,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可以载他横冲直撞。但是,杨讯拐上另一条路,没有鲜花,只点缀野草。在简单的履历表上,除了爸妈,妹妹,上学,插队,工作……这十来个字外,备注栏还填着“蹲几天县大狱”。那年大旱,不少老乡家却揭不开锅,救灾款被王德发这类政治暴发户侵占肥私,杨讯带头反对公交娘。他毕竟是吮吸革命乳汁长大的,父辈的信仰隔代已凝结成大脑细胞。古典的革命传统和英雄主义的气质,一定要在波动的年代充分表现出来。
杨讯本来也可以成为“当代英雄”,壮志凌云,顶天立地,慷慨陈词,浮光掠影的视觉和嗅觉,深刻的肤浅思想,皱在眉头的深沉,挂在嘴皮的冷嘲……但是,他暂时没有成为英雄。他有他的冷静和理智。林东平也认为“那次入狱多少削弱了幼稚的热气,使他变得冷静多了。”冷静,是优点,也是缺点,这注定他既下不了地狱,也上不了天堂。
基于这一点,如果杨讯发现林伯伯是他的蒙太尼里,决不会象亚瑟一样意外地激动,也不会象牛虻一样疯狂地反叛。当然,一切比拟都是蹩脚的,时间,空间,力的方向和曲线的函数都不相同。林东平无法把秘密带入坟墓的,杨讯今后会知道的,但不要忘记,性格和气质决然不同,杨讯绝不是牛虻。
在黑夜的命运,杨讯与肖凌有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是脆弱、容易错过的,因为思想、生活、社会地位的差异,是命运的注定。他本来可以顺利地完成恋爱、婚姻这一人生任务,与玟玟,与燕燕,甚至与媛媛。可是,时代的价值观念不能象石头一样固定,所以,杨讯注意了人的内在价值,而丢弃了被人们重复千百次的那些家庭条件之类的陈词滥调。“夜,沿着微风的方向静静流动”,杨讯遇上肖凌,飘忽的星星的信息联系,必然与偶然同样存在着契机。杨讯与肖凌又分手了,因为他们逃不脱社会心理的枪口。“为了那些枪口不对准燕子……”“为了燕子刀枪不入……”这是他俩定情的祝酒词。后来肖凌作了修正:“咱们恐怕永远逃不脱枪口呢。”因为在枪支的准备后面,还有由许多心理组成的猎人的心理。
杨讯和肖凌的区别: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散文——诗,石头的思想——感情的波浪。
俄国诗人费奥多而·丘特切夫写过《思想与波浪》:
思想宛如波浪,起伏连绵——
同一种自然现象的两种表现:
不论诗在狭小的心胸,还是无边的海洋,
不论诗这儿的幽禁,还是那边的开放,
同样是永无止息的涨潮和落潮,
同样是不安的幻影,虚无缥缈。
“风拖着乌云缓缓地移动”,杨讯和列车北归了,两条交叉的直线,越离越远。肖凌早有预感:落日和晚风属于大自然,微笑属于瞬息,而幸福只属于想象。他们的差异太大了,差异并不是坏事,但老化的社会认为这是不合法的。
“年轻的心灵最终不能相通吗?”善良的读者也无须悲观。杨讯还是正直,有良知,他看了肖凌的蓝本子——生活的秘密,点点灯火在他面前浮动。
①车尔尼雪夫斯基语,转引自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见《文艺研究》79年3期
一九八○年初冬完稿,投《长江文艺》,编辑部来信给予好评,
但因《波动》作者是北岛,所以不宜评论,故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