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着,朦胧中感到有人来到床前,原来,妈妈和爸爸端来一盏小灯。这是我下乡八年调回城的第一个夜晚,妈妈象找回丢失多年的宝贝,端详着我。白果脸,弯眉毛,长睫毛,薄嘴唇……他们啧啧地赞我,如同欣赏艺术品。我醒了,但不愿扰了他们的雅兴,假装睡得正酣。他们又悄声地争论:这象他,那象她。爸爸的结论是我的模样虽象妈妈,但比不上她当年妩媚。妈妈坚决反对,在母亲眼里,女儿比自己更美,是世上最漂亮的。泪水已象虫子爬上眼睛,我不敢张开眼皮,只微微地呼了一口气,他们连忙吹熄灯,蹑脚走出卧室。啊妈妈!妈妈的心,妈妈的眼睛……
……我不禁想起另一双眼睛,它又深又小,象龙眼果核;噢,还有那皱纹纵横的瘦脸,尖而钩的鼻子,而那二片枯萎的嘴唇,不断地传出低声叹息。这就是我在陆丰山区的“三同户”,一个守寡的老妈妈。她,她二个女儿,一个儿子,对我都非常热情,全部热情的热能相加,抵上冬天的火炉。我受了感动,于是觉得这四张毫无美感的脸还不怎么丑,而对洗不干净的黑陶碗和遍地鸡粪、猪尿也不再介意。不管穷山里人的豪爽和小气是怎么奇怪地混同在一起,但对外来的客人却绝对的欢迎。每天三餐,老妈妈总做着小幻术,一条小鱼、一块咸肉在那里都算高级佳肴,但我总发现我的碗底——在白米饭或红薯汤的底下,“埋伏”着这些“营养品”。我不善于推诿,从这个碗挟到那个碗,从那个碗又挟回去;我只能大声抗议,而老妈妈高兴得露出黑牙齿,她一笑,小眼睛更小了,脸上的蜘蛛网也更密了。
但是,过了不久,村里渐渐有些风言风语,说“猪屎婶”(老妈妈的尊称)拾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前世积了德。这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什么我也不会在那里嫁人,一辈子扎根,更不会看上那个扁鼻梁的小后生。软软的稻草垫席好象长出了无数的芒刺,最喜爱的甜番薯汤送入口又变成苦的,哎,怎么办呢?我费尽心机,想出种种办法,通过各种途径,造出舆论,向老妈妈,向扁鼻子,向全村的人,暗示或表示我这城市姑娘仅仅是来接受“再教育”,而不是来传宗接代,生儿育女。
伤心的影子飘入老妈妈的无神的眼睛,黑脸更象长年累月没刮底的黑锅底了。她依然对我客客气气,但三餐吃饭时候,不再表演幻术了。幸亏不久,我们知青自己凑成一个“家”,我如释重负地离开不干净的黑陶碗、鸡粪和猪尿。但是,不久我们也有自己的黑陶碗、鸡粪和猪尿。农家肥的臭味和炊烟熏香味改造了我们,公社书记称赞我们说话已有重重的客家语音。
我差不多忘记老妈妈,但她没有忘记我,“时年八节”总拉我上她家。桌上摆着大块的咸肉,熏得黑黑的咸鱼,红红的桃粿,谁都可以吃个够,没有特殊,没有幻术,山里人过节是慷慨大方的。
“知青之家”终于四分五裂了,原因种种,各人自立门户,各找门路,最后当然各奔前程。有一次,我生病,孤零零地卧在木板床上,发高烧。昏迷中,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强睁开眼皮,噢,是老妈妈,她那又深又小的眼睛竟然泪水盈盈。见我醒来,她又高兴得露出黑牙齿。她递过一碗白开水,从衣袋角掏出一个红纸包,抖出一点灰粉末,“喝下,阿妹,喝了就好。”我糊糊涂涂,顺从地喝了。她扶我睡下,用粗硬的手摸我的额角,摸我的鬓发,唠唠叨叨地说:“神明有灵,这是土地伯公的香灰,阿妹吃了即时好……”。在这可笑的唠叨声中,我好象听到儿时妈妈催眠的歌声,遥远?迷漫?亲切?舒服?啊!我醉醉地睡了,睡得很香,很甜……
我要回城了,老妈妈比我更高兴,“阿妹,该回汕头了,廿多岁的大姑娘,赶快回去找个好夫婿。”是的,她是这样理解生活,她两个女儿都成了妈妈,她的儿子也有了儿子,村里的人还是说猪屎婶有福气,有福气的她就是这么预言我的命运。
老妈妈送我出村子,没想到送了又送,一坡又一坡,最后竟送到车站。我突然伤心起来,扑到她的怀里呜咽。她鼓着又黑又小的眼睛责备我:“傻妹仔,回家见阿妈阿爸,为什么要哭?”我哭得更起劲,在这穷山僻壤的风雨八年,有我的痛苦、忧伤,但也有我的欢乐、慰籍。再见了,过去的影子,还有我的足迹。但是,我可能再也看不到老妈妈这张结着蜘蛛网的脸,这双象龙眼核一样的小眼睛。再见,老妈妈的眼睛!
生活的路在脚下伸展,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但还常常回头地望,望一望老妈妈。我想,老妈妈也一定还站在高高山坡上望着我,用那双又深又小的、充满温暖的眼睛……
一九八一年三月
原刊《汕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