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山兄与我是上世纪七八级大学同学,我们有一些相似的经历和人生体验,包括曾经有过多愁善感的少年,曾经上山下乡,曾经很早熟地搞文学创作,思想上曾经的激进,以及后来都去读研等等。现在彦山兄既是学者又是企业家,有很多头衔:云南大学的常务校董和名誉教授、韩山师院的研究院院长、教授和研究员,凯普集团总裁,但定格在我脑海中的形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人文思潮的青年思想者。彦山兄嘱我为他的旧作新书作序,我也只能从八十年代说起。
关于八十年代,很多学者都有专著论述,其中查建英的《八十年代》比较经典。八十年代的社会思潮,处在走出僵化一元的人文结构之初和商品社会大潮形成之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思想空前活跃的时期。社会科学、文艺创作等方面,处处涌现“改革的思想,思想的改革”,其特别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来说,无法言说。我和彦山兄当时在思潮的外围影响地带,彦山因政审的问题屈尊和我一起呆在专科学校。可以说,他在学校里有点特立独行:他率先从境外带回一批西方文论著作,这些著作包括尼采、弗洛伊德等,这些著作其实在国外也已不新潮了,但还是大大震撼了我这类刚从农村洗脚上田的青年;率先传播北京上海广州大学里的校内刊物以及一些油印的小说,从他那里我们知道了《波动》;率先并执着地向我们大谈“异化”的深奥理论;率先用“新三论”(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来研究文学理论;率先苦读英语憧憬到境外高校深造,等等。他的兴趣广泛,思维敏捷,宗教、神秘体验、美学、哲学、心理学等无所不通,和他说话,常被其激情淹没,你只有听的份。在我们偏远小城的高校,彦山就是全国人文思潮中的一个传播媒介,使我们这一帮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在思想上与全国大城市的思潮保持一致。这一点,我终身都对他心怀感激,因为他促使我形成了关注思潮、坚持独立思考的习惯。
彦山思想的起点,是基于对人性的思考,而八十年代初的最好表达方式,是文学创作。很多后来思想有成的人,都起源于八十年代初的文学思潮,尤其是探讨新的表达方式。因此,本书中第一辑,就是散文、小说,这既有按时间顺序的安排,也可能有作者本人珍爱的因素。《云》采用了意识流的表现方式,在当时是非常先锋的。《啊,小牛……》则是一篇知青小说,取材于农场生活,对一只动物的复杂情感,充满悲悯之情。这一辑充满了感性,与后期的写作相比,又有一种青涩的感觉。
虽然有文艺创作激情,彦山还是偏爱理性思考,即使在下乡的艰苦岁月,他都挑灯夜读《资本论》,成为中国南方偏远乡村的奇葩。作为创作和思考的结合,文学评论是彦山一种自然的选择。他早期的评论还残留了不少感性,比如《她敞开心灵的窗户》、《感情的河流——四位女作家部分近作艺术浅谈》,到了红楼梦艺术人物论,文章开始老到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攻读研究生成为青年人文学者有梦想有个性有追求的标志,这在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中有充分的描述。成千上万的青年文人挤在考研的羊肠小道上,能胜出的成为凤毛麟角,彦山也是其中之一。云南大学的硕士学位课程给他提供了难得的平台,本书第四部分关于鲁迅的研究,就是当年学术研究的结晶。彦山是国内较早对胡适和鲁迅的比较进行深入研究的人,从“思想的文化构成及其来源”、“思想主体和思想方法”等方面,全面梳理了两个历史人物的异同,最后做出整体的历史评价。从系统论“跳出原有的系统而到一个更高层次,才能解决原有层次问题”的原理,指出“两个人的思想有高低之分,但基本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这在八十年代,还是属于较为大胆的结论。对于鲁迅和胡适的比较研究,直到今天都是思想界无法绕过去的重要问题。
彦山兄在人文学科即将登顶之际,转而投身商界,步入当时还属于英国人管制的香港,这种转换可以想见其艰苦。彦山兄本人不愿意谈及此,一次我问及从商的难处,他半开玩笑地说,研究生的学术训练对他从商很有好处,这个好处在于做事前要充分搜集资料。
在艰苦的商业经营中,彦山“积习”难改,有了一点经济基础,首先想到的是建立“香港文化传播事务所”,从事图书出版,也搞一些文化活动。他继续从文,笔耕不辍,但兴趣转向了时政、经济,历史,成为香港报刊评论版的撰稿人,对内地和香港的大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数十年下来,也攒下了不少篇章,出版了两本《第三只眼睛看香港》。这些文章中,公平、正义、科学、民主的思想跃然纸上,既有尖锐的批评,也有实事求是的历史分析。
彦山的文章,从总量上说时政类占了多数,但本书都没有收录,本书要更纯粹地体现人文色彩,不能有“易碎品”。这可以看出彦山的一种“情结”:回到过去,回到纯粹的学术生涯。我记忆中的青年彦山,对自己有莫大的期许,在少年做苦力的时候,都裤袋揣着《西方哲学简史》经常谈及宏伟的创作计划。这不仅是中国古代哲人提出过“立德立功立言”、“人生有三不朽”在他身上的体现,更是这个生来就带有敏感聪慧基因的南国书生应有的生活方式。在我和彦山兄不多的接触中,常感到其处于商界中身不由己的无奈,他经常对我说,再过一年,我的公司上市了,就洗手不干,专心从事学术研究,但一年又一年,一直都无法如愿以偿。其实我一直都怀疑他有完全躲进书斋的一天,因为现代商业也需要高智商甚至高情商,从商从另一方面释放了他的激情,也是自我实现的方式。也许“从商从文”的矛盾和无奈将永远伴随他。因为,人无法回到从前;或者,用我们当时都喜欢的萨特的话来说“人就是他自己塑造而成的,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Man is nothing else but what he makes of himself.);再或者,这只是我们这一茬中老年人的一种“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