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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美学意识刍议

日期: 201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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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师:赵仲牧教授

  鲁迅不是美学家;他没有留给我们系统的美学论述,更没有专门的美学论著。但是,鲁迅对美学有相当的研究,有许多精辟的见解。

  本文不准备全面论述鲁迅的美学观,而是试图运用一种新的美学理论模式,就鲁迅的有关美的本质,美与真、善等其他社会功能的关系,审美的个性化三个问题的见解,进行一些阐述和分析,并顺便对当前某些有代表性的论点和论证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这是一种尝试。如果有错误,也希望能为今后问题的正确理解起一点“问难”的作用。

  一、关于美的本质问题

  美的本质,包含美的根源和美的性质二大问题。

  美的根源是美学的迷宫。鲁迅没有抛出直接带出迷宫的线团。我们只能从侧面,从其他角度去寻根探源。

  按中国美学界以往最占上风的观点,认为美是一种存在,一种客观的实体。所以。过去许多文章认为鲁迅也一定有这样的“唯物主义”美学观,并颇费心思进行引证。不久前出版的一本专著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对于自然物的客观存在的自然性格,它的美与丑是不以人们主观意识为转移的。这一点,鲁迅的认识是明朗的。鲁迅说:‘完美的苍蝇也终竞不过是苍蝇。(《华盖集·战士和苍蝇》)苍蝇是丑的,就是丑的,不会因美感畸形的人说它完美而变成完美。他还说:“偶然看看文学家的名文,说是秋花为之惨容,大海为之沉默云云,只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从来没有见过秋花为了我在悲哀,忽然变了颜色;只要有风,大海总是在呼啸的,不管我爱闹还是爱静。’(《淮风月谈·新秋杂识(三)》)鲁迅认为美是客观存在的,秋花、大海这些审美的对象是客观存在的,它们自然属性并不以人们的主观感情而转移……”(见刘再复《鲁迅美学思想论稿》P303——304)在这里,自然性格和自然属性变成了美,那推理的牵强附会和逻辑的混乱是颇为明显的。据引用的鲁迅后一段话,得到的结论只能是鲁迅认为秋花大海这些审美的对象是客观的,它的自然属性并不以人们的主观感情而转移,根本无法直接推断出鲁迅认为“美是客观的”,反而只能间接推断出因人而异的美的主观性。至于“苍蝇”句,却说明引用者对概念内涵把握不准,使用不严格,自觉或不自觉导演了语言悲剧。

  我们认为,离开人,自然界并不存在客观的美,所以不同意机械唯物论关于美是客观的物的属性的论断。同样,没有相应的客观对象,人的审美的心理功能和意识活动也不会自行产生美或审美价值,所以也不同意美的根源在人的心理功能和意识活动的偏颇论断。

  究竟美的根源何在?美,只能在人与外在世界的综合关系——价值中去寻找。即是说,人类和自然对象(也包括社会)之间建立了各种价值关系;美是一种价值,审美关系是审美的人与对象之间的一种价值关系。  鲁迅翻译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通过概括普列汉诺夫的美学观,对美达到了如下的认识:“社会人之看事物和现象,最初是功利底观点的,到后来才移到审美底观点去。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上有着意义的东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认识,但美则凭直感底能力而被认识。享乐着美的时候,虽然几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学底分析而被发见。所以美底享乐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然而美底的愉乐的根抵里,倘不伏着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见得美了。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的”(二心集·“艺术论》译本序)

  这段话包含的内容很丰富,触及了美学许多范畴,对另一些论述的分析将在下面展开,现在先看这句话:“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上有着意义的东西。”这说明普列汉诺夫和鲁迅尽管没有使用“价值”这个概念,没有用价值论来建立美学体系,但触及了美的本质的一个根本的东西,即美是于人有用,由人(直觉)判断的一种价值。有人会说,“有用的东西和美的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所以鲁迅在这里正说明“美是客观的”。但是,鲁迅还说“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的”,这才是把握了美的本质的核心问题。人与自然界的客观事物发生了关系,如一个原始人拾起一块石头,他说这块石头是有用的(可作石斧),这则是说这石头于人有实用功利价值。这石头置于罕无人迹之处,它的物理属性和化学属性并没改变,但没与人发生关系,也就无所谓实用功利价值。同理,人拿着一块石头,被它的形式因素和形式结构所吸引,感到赏心悦目,他说这块石头是美的,这则是说这石头于人有审美价值。但如果这块石头没与人发生关系,也无所谓审美价值。离开人,自然客观物依然存在,价值却不存在,美也不存在。所以,鲁迅说得好,乃是美为人而存在”。这也说明审美对象是客观的,但美却不是客观的。

  如果“有用的东西和美的东西都是客观的”这话中的客观是指社会客观存在(这正是社会派美学观点,普列汉诺夫大致达到这个认识水平,我们有些论家观点与此相近,但不彻底,有时表现出混乱),那当然比传统的“客观派”,特别是“客观派”中的“自然派”进了一步。但是。我们认为,如果不把事物的美看成是一种价值,不去分析自然事物的审美价值以及审美价值中的物质载体(自然事物及其本身固有的自然属性),跟审美价值中包含的来自人类及其社会生活的社会属性之间的关系结构,那也就没法找到美的真正根源。

  如果说,鲁迅没有正面谈到美的根源,那么,他对美的性质却有不少正面的论述。他在《摩罗诗力说》中说,“由纯文学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他赞同厨川白村关于“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的观点。在前面引用过那段表明鲁迅较完整的美学观点的话中,他说,“美的享乐的特殊性,在于直接性”,“美则凭直感的能力而被认识”,这些话经过整理则可以这样说:人类审美本性的核心因素是与满足人的幸福的特殊快感相联系,而审美的娱悦与凭视听直觉获得形象相联系,如果得不到视听直觉的形象的娱悦,便无所谓美。应该说,鲁迅在这方面是相当有见地的,决不象许多论者所认为这“显然是受‘超功利’美学观的影响”,“这是鲁迅早期美学思想的一种局限性”。鲁迅正是自始至终一直坚持美的性质的基本观点,所以无论是他早期的小说、诗歌、散文还是后期的杂文都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二、美与真、善等其他社会功能的关系

  离开特定的时间空间背景和具体艺术形式,侈谈“纯艺术”或反对“纯艺术”均没有意义。认为艺术都应绝对“纯”或认为艺术绝对不“纯”和不能“纯”,这都是荒唐的。  

  我们认为,人的外部世界有一个辽阔无垠的价值世界,人们内心也有一个辽阔无垠的意识价值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对立统一,形成了各种价值关系,即大价值系统。价值系统里面有实用功利价值、幻想功利价值、经济价值、伦理价值、政治价值、真理价值、审美价值等等。在这个价值系统中,审美价值没有孤立存在,它常常与其他价值相联系。但是,它又有独立的地位,不能说它从属于其他某一价值。审美价值(美)与伦理价值政治价值(善)有联系,与真理价值(真)也有联系,但不能说美从属于真,或从属于善。从人类发生学的意义上说,原始人的价值观首先是实用价值,而伦理价值与审美价值都是衍生出来的。伦理价值与审美价值也有其自身的功利性。除此以外,幻想的功利价值是为了完善与弥补现实的功利价值的不足;而在很大成份上,原始的伦理价值和审美价值又起源于其中。

  由于许多同志从“美不仅源于真,还源于善”的命题出发,他们的美学理论不够科学,因而对鲁迅美学思想的分析和评价,也就不可避免地有欠妥之处。

  鲁迅在《儗播布美术意见书》中第三节“美术之目的与致用”中说:“主美者以为美术目的,即在美术,其于他事,更无关系。诚言目的,此其正解。然主用者则以为美术必有利于世,傥其不尔,即不足存。顾实则美术诚谛,固在发扬真美,以娱人情,比其见利致用,乃不期之成果。”在这里,他明确指出美术(即艺术)的真正价值就是审美价值,其他价值乃是意外的效果。他还强调,“沾沾于用,甚嫌执持”。但是,鲁迅还考虑到主张艺术有其他功利价值的观点很切合当时社会的公意,所以才专章简述了艺术的其他功用。

  许多人认为鲁迅早期理论上表现出来的“超功利美学观”具有片面性,(包括《摩罗诗力说》的美学倾向),并与他在《摩罗诗力说》中对文学的社会功利作用的看法相矛盾。因为鲁迅说文艺可以兴邦也可以丧邦,文艺是“国民之首义”,文艺是“邦国之存”的重要因素。有的同志还进一步批评说,鲁迅前者是受王国维蔡元培的影响,后者是受梁启超的影响,这都是鲁迅早期美学观不成熟的表现。我们也同意说鲁迅早期美学观的不成熟,但正是这种不成熟使他兼蓄并收。同时,他牢牢抓住艺术的主要价值是审美,审美价值在于愉悦这一本质特征,保持了非常清醒的美学意识。

  要分析美与真、善的关系,必须理解文学艺术中审美价值与幻想功利价值、真理科学价值、伦理价值、政治价值、经济价值等,既独立又混同。把各种价值比喻为各个独立的原子,它们无意识或有意识以不同组合方式构成各种分子。譬如,远古神话中,真理(科学)价值、原始幻想功利价值与伦理价值、审美价值混同在一起,构成一幅又神秘又可知的丰富的多彩画图;鲁迅的《阿Q正传》中,真理(认识)价值、伦理价值、政治价值与审美价值掺和在一起,成为文学史不可多得的名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它展开了法国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社会生活的巨幅画卷,里面的政治价值、法律价值与审美价值不同比例组合着,博得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称赞。一般说,文艺作品中的伦理价值、政治价值能使欣赏者获得道德情操的体验并唤起更大思想热情,这种体验与审美娱悦的体验相结合,会因情感的特别丰富而使审美的娱悦更强烈。所以,至善与至美的结合更能打动人心,审美娱悦感与道德情操结合更有艺术的冲击力。然而,不管艺术作品包含着多么丰富的社会内容,有多少其他价值,都不能离开审美价值;离开审美价值,其他任何价值都成不了美,称不上艺术。如果单从审美价值看,《义勇军进行曲》当然比不上中国古典音乐《春江花月夜》;但因它在当时,以至现在,有其不可估量的政治价值和伦理价值,唤起和培养民族情感和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因而,在特定时期,我们可以不听《春江花月夜》,都不能不唱《义勇军进行曲》。但是,如果《义勇军进行曲》根本没有审美价值,没有一定的节奏、旋律和音符的组合并组合得很好,它也不成其为一首歌曲,仅是口号的堆叠。因此,鲁迅强调说:“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三闲集·文艺与革命)

  把问题拉回来,究竟是否有纯审美价值的东西?回答是肯定的。音乐、舞蹈、图画、诗歌、散文等文学艺术作品中,有一些是纯艺术或主要是纯艺术的东西,是以“美的享乐”为唯一目的的。但是,世界上孤单的原子比合成为分子的原子少得多,在丰富多采,日新月异的人类社会中,艺术更多是与人类生活各方面紧紧结合着。那些搞纯艺术和喜欢纯艺术者,与以种花养鸟陶冶情性获得愉悦的人一样,可以去精雕细刻低吟浅唱,谁也没有理由去干预反对。(其实,每个人有时也需要或者进行了纯粹的审美,这种审美也能使人类更热爱生活。)如果以“纯艺术”为唯一的艺术,反对别人提倡为人生而艺术,攻击文学作品的伦理价值、真理价值和政治价值,特别是在阶级斗争民族斗争尖锐的年代,那就不是一个纯艺术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甚至政治问题。鲁迅后来批评文学上的“性灵说”和美学上的“静穆观”,正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关于“真实”问题,鲁迅有过许多深刻的论述,有的是针对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有的则是结合社会问题,结合国民性来谈的。在讨论鲁迅美学思想时,我们应注意鲁迅论述时的语言环境,把握好各概念的内涵。

  鲁迅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坟·论睁了眼看)这里侧重的是文艺的思想性社会性,它反映瞒和骗,是向瞒骗文艺决战的宣言。这一创作思想贯穿了鲁迅的一生,这不但使鲁迅的作品有无比的真实性,而且有深刻的思想性。

  总而言之,“假中见真”是艺术创作的基本原则,也符合艺术中审美价值与真理价值的内在层次关系。从这个意义说,没有“假”就没有艺术。原始的审美价值起源于幻想功利世界,也可以说明这一点。当然,不同的创作方式,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艺术概括,也即是说有不同的“假”;它们的艺术表现方法是可以不同。并且应该不同;但“假中见真”这一点却应该是共同的。

  三、审美的个性化

  价值论是我们美学理论模式的基石之一,现在追溯一个问题,什么是对象的价值产生的根源?不管在什么价值对象中,都有客观价值和主观价值,也即是说,一方面是事物的价值使我们快乐,另一方面是事物使我们感到快乐,因而事物有价值。所以,广义的价值论是主观和客观价值论的统一;而无论是什么对象的价值,都离不开价值主体——人。因而说,价值世界不等于客体世界,价值存在不等于自然存在,价值也不是客观固有的属性。同样,价值存在不是认识活动,不是价值意识和价值观念,也即是说,从主观世界出发也寻找不到价值根源。因而,价值存在不等于人的本性,人的能力和活动;单纯从人性本身,离开对象去寻找价值,也是不可能的。

  价值是因人与物同时而存在,价值是人与物的一种特殊关系。审美价值关系的一极是自然——社会现象,另一极是人。就以作为一极的一部分的自然物来说,它有自然属性,即没经人改造的固有的物的属性;而排除生物进化和宇宙运动,物几乎是不变的,或者说它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但作为另一极的人,却是瞬息多变的。人类本身有历史的变化,个体的人本身也有多变的因素。价值关系的移动,审美价值的变化,往往是因为“人”的变化。(至于社会也是由具体的、不同的人所组成的集合体,相对于自然物它易动易变;相对于个体的人却又是稳定凝固的。)为此,研究审美价值关系的侧重点,首先应该放在人,放在己经个性化了的人。

  这个“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有人的本性的人。这本性包括人的需要、能力和活动;它从生成的那一天开始无不在变化、发展。这个“人”,是历史进程的人,时代的人,民族的人,地域的人;在阶级社会中还是阶级的人,阶层的人。这个“人”既有性别、年龄的差别,又有独特的经历;既有人类共同的心理结构,又有自己性格气质和情感特征。

  我们认为,对审美个性的理解,首先应该放在有多变因素的人的身上。多变因素因时因地因事而有不同形式和数量的组合,而每一因素本身又由许多小因素组成。这正如鲁迅所说:“风格和情绪,倾向之类,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事而异,因时而异”。(准风月谈•难得糊涂)这一切就造成了审美价值观念的千差万别。

  鲁迅对审美的个性问题有很多片断的论述,他对人因时代性、民族性、阶级性等的不同而导致审美价值观的不同有敏感的认识。他说,“文学虽然有普遍性,但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读者倘没有类似的体验,它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学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那么,恐怕会想到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时的读者心目中的林黛玉。”(花边文学•看书琐记)他又说:“看别人的作品,也很有难处,就是经验不同,即不能心心相印。所以常有极要紧,极精彩处,而读者不能感到,后来自己经验了类似的事,这才了然起来。例如描写饥饿罢,富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懂得的,如果饿他几天,他就明白那好处。”(书信•致董永舒1933、8、13)

  鲁迅在批评中国文学中的“团圆主义”时,曾指出民族性格对审美的影响。他说:“叙张生和莺莺到后来终于团圆了。这因为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读者感着不快。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的问题。”(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在审美个性诸问题中,被人们最广泛注意和引用的是鲁迅与梁实秋等人论战中关于文学的阶级性的论述。

  梁实秋认为:阶级社会固然有阶级对立的存在,但社会生活、人生现象本身有很多方面都是超阶级的,如恋爱(恋爱的本身,不是方式),歌咏山水花草的美丽等;无产阶级的生活的苦痛固然值得描写,但如果这苦痛确是深刻的话那必定不只是属一阶级有的;人们的人性都一样,都感到生老病死的无常,有爱的要求,伶悯,恐怖的情绪,有伦常的观念,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

  撇开梁实秋这些主张的动机和出发点,其观点本身的致命伤在于承认审美的共性而抹杀了审美的个性。鲁迅与之针锋相对地进行论争,他说:“‘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拣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象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这些例证,是依据这么一个观点:“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三闲集•文学的阶级性)

  如果考虑到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带有的浓厚政治斗争色彩,以及在当时社会背景下这论争的社会影响和效果,应该说鲁迅这种单刀直入,击中论敌要害是有重大的积极作用和不可估量的社会意义的。但是,如果不加分析,把鲁迅的个别论述认为是完整的美学观点或当作条条框框,那就会发生误解和歧义,以为情感——美感都有阶级性。联系到美学,这里有几个问题必须说明:

  1. 穷人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不知道拣煤渣老婆子的酸辛,但这种懊恼和酸辛经艺术创造,用一定的形式因素和形式结构结合表现出来,别人通过观照也可以感知或者体验到这些情绪。(这不一定是赞同或共鸣)。正如我们不是崇祯皇帝和李自成,也不是明代人,读了姚雪垠的《李自成》却能够知道书中人物特定的喜哀怒乐一样。

  2. 饥民在死亡线的边缘,当然没有闲情逸致去种兰花。他们把有实用价值的面包放在最高层次,注意力没法投射在审美对象身上,更不用说花费时间精力去摆弄不能果腹的玩意儿。但是,这并不是说饥民作为人,没有审美的需要、审美的能力和审美的活动。

  3. 贾府的焦大不爱林妹妹(或者说不敢爱,不能爱),但不一定就认为林妹妹不美。兴儿与焦大一样是家奴,他在尤氏母女面前对黛玉和宝钗的美貌夸了又夸(见《红楼梦》六十五回)。人体的审美和其他形式的审美,时代、民族和社会环境相同而阶级不同,美感可能有差别,但决不是绝对不同,在许多方面反而是相近的。时代不同,美感的差别要更大些,如古代的“三寸金莲”在现代人面前唤不起美感,(但美感也不是都绝然相反或不同。)时代相同而民族不同,同样也不是全然相反,但美感的差别或许更大,如南太平洋某岛国人以肥胖为美,欧美社会以清瘦苗条为时尚。

  4. 鲁迅说性格感情都受“支配于经济”而一定都带有阶级性,应考虑到他不是全面论述人的性格感情与社会生活诸关系,而是有所指而言。性格感情的形成包括主体因素(生理、遗传等)和客观固素;客观因素除阶级因素外,还有时代风尚、民族心理、伦理道德、宗教信仰、职业经历,家庭生活等因素。有时好象某一因素对某人的某一性格起决定性作用,但其实是诸多因素形成网络结构,互相渗透,互相影响。另外,人的性格感情虽然一定参与了审美活动,但审美活动过程的整个价值结构中不仅有审美价值,还有真理价值、政治价值、伦理价值、幻想功利价值等。所以,我们应该考虑性格感情的哪些方面是与审美价值紧紧相联,哪些方面又是与其他价值紧紧相联。因此,做为整体的个人,阶级因素肯定影响了他的性格感情,但在审美活动中,参与其中的性格感情的一部分可能受到阶级因素的影响,也有一部分可能没有或较少受到阶级因素的影响。这一道理,在其他因素的作用上也是相同的。

  5. 梁实秋说:“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鲁迅批驳说:“倘以表现最普遍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又认为,“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同上)梁实秋没有正视社会现实,他的人性的概念含糊抽象,谬误百出。他给文学下的定义的荒谬性一目了然,经不起一驳。有科学意义的定义应该是一个互相联系着的概念系列,而这概念系列是人们观察、实验、归纳现象得来的结果,并能成为进一步进行社会实践活动的依据。梁实秋的定义显然不能做到这一点,因此经不起鲁迅的归谬法。鲁迅没有给文学下完整定义,他仅谈论一个关键性问题,所以没有错。鲁迅那句话可作为文学的概念系列的一部分,但也不能当作完整的定义来理解的。

  最后,顺便提一下鲁迅本人的思想个性和性格个性,对他本人的审美愉悦和审美兴趣很有影响。因此,我们应该注意把鲁迅本人的主观审美个性与他客观谈论美学上的审美个性化问题区别开。这将能避免语义上的牵强附会和概念上的混乱,有助于对鲁迅美学意识的正确的理解和科学的分析。

  一九八四年春定稿

原刊《韩山师专学报》一九八四年第二期

  作者附识:

  鲁迅的美学意识是复杂的,尽管他后来主要是接受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但他长时期一直受过多方面的影响。譬如说,他很不满老庄思想,但恰恰是庄子对他影响很深;叔本华、尼采、厨川白村、还有普列汉诺夫,也都直接从理论上影响他。如果要深人研究鲁迅的美学观,恐怕要花功夫对上列问题进行比较研究。另外。鲁迅美学意识,更多还从他自己的作品体现出来。所有这些。本文还没有触及或很少触及,仅从鲁迅谈及美学问题的片言只语进行分析,故只能名之为“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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