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者以同情和钦佩的心情，赞扬了在《红楼梦》大观园中备受压迫而又不断反抗的女奴——晴雯。她身为奴婢，但她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从不听从主子的奴役、不任由主子的践踏，处处维护着人的尊严。文章以晴雯和大观园里的奴婢作比，尤其是与袭人作比较，显示了晴雯具有不同于其他女奴的特点：聪明、勇敢、正直、坦率、倔强、自尊、自重。由于封建势力的压迫，晴雯死于封建专制的压力下，她的死，是对封建专制势力的控诉。

　　在《红楼梦》的诗赋中，曹雪芹以血和泪写成的最动人心魄的一首，恐怕就是《芙蓉女儿诔》了。这篇用悲愤的感情，动人的响往，神奇的想象，优美的文章写成的祭文，自《红楼梦》问世以来，震撼着许多读者的心。但这篇祭文所讴歌和赞美的那个“芙蓉女儿”，既不是女主人公林黛玉，也不是“金陵十二钗”中的任何一位候门闺秀，却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奴隶——晴雯。

　　是的，晴雯，尽管她只是一位地位卑贱的女奴婢，她却以美好的灵魂，倔强的性格，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在《红搂梦》的众“女儿星”中，放射出分外灿烂夺目的光彩。……

　　命运对晴雯特别冷酷残忍，她一生下来就是不幸：“不记得家乡父母”，也不懂得什么是家庭的温暖，从来享受过父亲母亲的爱抚。十岁时她被卖到贾府，开始了她的奴隶生涯。因“他生得伶俐标致”，便被作为礼物“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贾母对她“十分喜爱”，又叫她服侍贾府的“命根子”宝玉。

　　生活在封建社会的最底层，她一无所有；不但没有家乡和家庭，更没有自由。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主子的，主子的意志可以决定她的命运。一条千百万奴隶走过的道路铺在脚下——统治者需要的是听使唤的服服贴贴的工具；在他们心目中，奴隶是不应该有个性、有思想、有意志的，她只应该是个一会服侍人的机器人。晴雯，许多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如果她能象袭人那样“温柔和顺”。能象平儿那样忍辱求存，能象香菱那样驯服认命，那么，或许她也能“挣得”袭人所企求的，象平儿和香菱那样作通房丫头的可怜的认命运。但是她却不，她血气方刚，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她很任性——要让自己的天性自由舒展。她从不以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听任主子奴役、践踏和玩弄的奴才，她要走一条不同于袭人、平儿、香菱的道路。

　　她不象袭人那样“规矩”和“斯文”，青春的热血在她胸中激荡，她要象世上所有快乐的少女一样享受生活的乐趣。她最喜欢玩耍嘻戏，笑闹追打。第一次与众丫环玩，她追着要打芳官，一个跑，一个追，竞把个怡红院闹得天翻地复，人仰马翻，就象她是主人似的——在快活的笑声中，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奴隶身份。在大观园的众女儿中，她是个低贱的奴隶，但她有着很强的自尊心，最不屑于奴颜婢膝地博取主子们的欢心与赏识。袭人挨了宝玉的打，却忍气吞声。她错手将扇子股子跌折，宝玉叹道：“蠢才，蠢才！……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她马上冷笑着顶回去：“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新版《红楼梦》第31回，43l页）即使平时宝玉对她很好，她对袭人也并无好感，但袭人无辜挨打，她是愤愤不平的；她的话，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凛然不可侵犯。她就既是女人又是奴隶，是个双重的弱者，但却十分“要强”，最受不了别人的歧视和委屈。她病了，大奶奶李执就说要她“出去”，恐她“沾带了”“姑娘们的身子”，她气得喊起来：“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第51回，717页）她是始终在维护着自己人格的尊严的，即使是在病中。她最看不起摇尾乞怜的奴才，秋纹得到贾母赏了几百钱和王夫人赏了两件旧表裳，便居然感恩戴德，沾沾自喜：“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难得这个脸面”。晴雯听了，借着笑骂道：“呸！没见市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第37回，508页）浑身没有一根媚骨的她，就不愿受太太这“恩典”，她说；“要是我，我就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这高傲的骨气，在《红楼梦》的奴婢中，是罕有其匹的。

　　她是个急性，火爆的姑娘，正象平儿说的是块“爆炭”。她吃了药可仍不见病退，就急的乱骂大夫。她又很正直，不怕天，不怕地。对主子，只要自己有理，她从没低下自己高傲的头，敢于发泄自己的不平和愤慨；而与她一样的丫头，如果做错了事，无论是谁，她就要骂就要刺，就要揭。她最恨偷的窃的，听说坠儿偷了镯子，她气的“蛾眉倒蹙，风跟圆睁”。红玉受凤姐的使唤去取东西，很有得意之色，她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这个直心眼的姑娘，“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什么话也不能憋在肚里；而她又很聪明灵巧，很多事都一眼看穿，看不顺眼时，敢于直说，敢于骂人，还不时揭袭人的底……正因为她是这样“不使心”，因而在无意之中竟得罪了那么多人，这就不得不大“招人怨”，为她的不幸的生活道路多种下了荆棘。

　　晴雯虽然受压迫，受奴役，看惯了人间不平事，但她并不能逆来顺受。她嫉恶如仇，更好打不平。看见芳官的干娘打芳官，她“忙先过来，指他干娘”斥责；芳官“哭的泪人儿一般”，她又“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赵姨娘欺负芳官，芳官哭着撞在赵姨娘怀里叫赵姨娘打，她拉开要去劝架的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她更“早遣春燕回了探春”，让探春来教训赵姨娘。……（第60回，843页）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个地位低贱的女奴隶，却不是当奴才的料子。她生就的勇敢、聪明、正直、倔强、自尊的性格。命运既让她降生在社会的最底层，却又给了她高尚的人格和高傲的灵魂。然而，这却更加铸成了她的悲剧——晴雯的悲剧，首先就是在“末世”的封建社会中，不幸的身世与高傲的性格矛盾的悲剧。

　　晴雯不愿做一个听任人践踏的奴才，她自爱自重，把自己的人格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绝对受不了人家的人格侮辱。但是，对于别人的真诚的尊重和关怀，她又是十分珍重爱惜的。因为处于她这样的地位，见惯受惯了压迫和欺凌，有人以真诚来对待她，把她也当作一个“人”，这对她来说，就象是寒夜里的一团火，给了她无限的温暖。因此，她能掏出整个的心，来回报别人的尊重和友爱。

　　宝玉对她，就正是这样。他不象贾珍、贾琏他们把丫头当作工具和玩具，而认为她们“清净洁白的女儿”，是与他一样，甚至是比他更清净的“上等”的人。他没有主子的架子，睛雯等人可直呼“宝玉”。他尊重他们，同情他们的不幸，关心他们的疾苦，对于晴雯，他的尊重、同情和关心倍切，在宝玉心中，“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睛雯的手冻僵了。他替她渥着取暖；晴雯没在身边，他知她喜吃豆腐皮的包子，就叫人送过来给她；雪夜里晴雯披衣就要跑出屋外去吓唬麝月，他喊住她，怕她冻坏；晴雯病倒了，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要汤要羹调停”，使她几天后便渐渐好了……。这些，都使晴雯非常感激。她感受到自己也是一个人，她发现生活中人与人的互相尊重和关心能给人带来多大的温暖，给心灵带来多大的抚慰啊！她是这样一个人；你歧视她，她鄙视你；你尊重她，给她三分友爱和温暖，她就会拿出十分的热情来回报。她同情叛逆的宝黛的爱情，只有她才有资格替宝玉送去饱含“苦心”“苦意”的定情的手帕给黛玉。宝玉的孔雀裘烧了一块，怕被贾母、夫人等责备，是她带着“头晕眼黑”，“金星乱进”的重病，硬是“恨命咬牙”地帮宝玉补好了孔雀裘，度过了难关，她说：“我挣命罢了”裘补好了，她却“身不由主倒下”了……。在这感人至深的“病补孔雀裘”的细节巾，我们又一次看到她的勇敢，同时也见到她是那么心灵手巧，更发现她是那么富于舍已为人的高尚情操——这绝非一个奴隶在为主子干活，这是一个朋友在为一个知己见危相助，奴隶的干活是被迫的，消极的；而只有当她心中充满了见义勇为的感情，才能支撑她在重病中这样勇敢、自愿、忘我地劳动。曹雪芹在赞美睛雯这个奴隶的优秀品质的同时，也通过这个细节，抒发了自己对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应该有的这种真诚相待、忘我相助的崇高精神的赞扬和对人压迫人、人奴役人的异化关系的否定。同黛玉一样，睛雯也是宝玉不读八股文的积极支持者。当贾政突然耍检查宝玉的学业，宝玉不得不赶忙连夜临急抱佛脚，众人都急得困困转，都暗暗为他捏一把汗的时候，是睛雯，这个聪明的女奴隶，在遇到金星、玻璃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怡红院乱闹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教宝玉“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又一次帮宝玉渡过了难关。……（第73回，1033页）

　　这样，宝玉和睛雯，由于相互的了解和尊重，相互的关心和帮助以及人生态度上的某些一致，使他们成了知己。并且，他们的友谊十分纯洁真挚。如果说，泛爱的宝玉还含有一点儿女私情的话，那么，光明磊落的睛雯，尽管宝玉很喜欢她，她却绝不越过友谊半步，更不愿象袭人和麝月那样去招惹宝玉，她是极其自爱自重的。宝玉那次替麝月梳头，也笑着说要替她梳，她断然拒绝：“我没那么大福。”又一次宝玉拉她在身边坐下，要跟她说话，她说：“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看见象什么！”她井无打算走通房丫头的道路，更不屑于降低自己的人格去博取贾府当权者的好感和赏识以挣得个姨娘的地位。当然，处于她的境地，该走什么道路，她也并不十分了了，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只能按照自己倔强的天性和高洁的人格来生活。然而，就是这个与宝玉没有半点私情的清白少女，仅仅由于长得很漂亮，眉眼儿象黛玉，性格刚直泼辣，便“枉担了虚名”，蒙受了不白之冤-…。

　　跟宝玉真有“关系”的袭人，由于她的“温柔和顺”而深得王夫人等人的赏识手和器重，甚至成为他们安插在怡红院里的耳目，成为宝玉的“监护人”。

　　袭人不但是王夫人的心腹，也是封建“淑女”薛宝钗的忠实追随者。奴隶几乎都是被迫的，袭人却主动选择一条从奴隶到自觉自愿的当奴才的道路。她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去谋取宝玉“屋里人”的地位：她献媚效忠，甚至不惜“打小报告”搞出卖，来博取王夫人等当权派的信任；她逆来顺受，忍辱含垢，为了获得宝玉的好感，她学会采取宝钗的“统战”政策，收买、笼络小丫环；她处处以封建礼教严格约束和要求自己，俨然是奴才的表率。然而，正是这个永远自觉遵循着封建礼教的奴才，最先向宝玉奉献上肉体，而且还认为是“不为越礼”的……。对这样的一只“西洋花点哈巴儿”，心直口快，嫉恶如仇的晴雯怎能看得惯？她对袭人，遇到看不顺眼时就要讽刺取笑，有时还给拆穿西洋镜，袭人伪装得越巧妙，她越要不留情面地揭得她体无完肤。李嬷嬷闹上门来，大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众人都来替袭人解围，宝玉还替袭人大抱不平，唯有她在旁笑道：“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第20回，279~280）在晴雯眼里，袭人完全罪有应得的。有一次宝玉与晴雯吵闹起来，袭人又夸口说：“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虚伪的咀脸和以怡红院奴才功臣自局的得意神态，都被她一语道破，揭露无疑，她辛辣的嘲讽，正刺中袭人的要害，说得袭人又恼又愧，只得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更是冷笑几声：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那里就称起‘我们’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来了！“（第31回431页）这已经再也不是讽刺和嘲笑，而是义正辞严当头对面的斥责，而且还把袭人自以为伪装得最巧妙的无人知晓的整个老底都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后，袭人监护宝玉当”耳报神“有功，被王夫人提升为未公开的“准”通房丫头，晴雯的讽刺也越来越尖锐，有一次众丫头指桑骂槐地取笑袭人是“这屋里的狗”，又互相打趣，晴雯也冷笑说：“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当着丫头的面，她还再一次警告袭人：“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说得袭人只能忍着装聋作哑。（第37回，509页）就是在谈笑之间，袭人也免不了她的讽刺：“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有一次袭人不与大伙玩，独自在打结子，她对宝玉说：：“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第64回，908页）袭人出门要晴雯等人“好生在屋里”，她回答：“嗳哟，这屋里单你一十人记挂着他，我们都是自闲着混饭吃的。”（第67回，955页）……总之，只要晴雯在，袭人的虚伪和卑屈就会永远受到尖锐的揭露和鞭鞑，因而，正直泼辣的晴雯。势必成为袭人的眼中钉，成为袭人一心往上爬的最大障碍。而且，再加上她的“风流灵巧”，与宝玉十分要好，袭人深知在宝玉心中“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这样，在袭人眼里，晴雯就不仅是她的障碍，更是她想成为通房丫头的一大威胁了。“风流灵巧招人怨”，敢于直言的晴雯不仅得罪了许多老妈子、小丫头，更大大地得罪了怡红院里的大红人袭人。而这个袭人，为了目的，她连少女的清白也在所不惜；至于诽谤造谣，以至打小报告的阴险手段，就更不会有什么顾忌了。

　　晴雯和袭人，都是怡红院里的大丫头，地位相差不多，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一个“心比天高”，长相和个性都酷似黛玉；一个自甘做统冶阶级的奴才，是宝钗的积极追随者；一个为了维护人格的尊严，到处“招人怨”，一个为了爬上封建阶级附庸的奴才地位，到处献媚乞怜，一个是“炭”，刚烈无比，一个象雪，柔顺异常…… 曹雪芹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刻划。不仅反映了封建制度之下女奴隶的不幸命运，而且逼真地表现了统治阶缎为了维护其封建统治，对奴隶所采取的收买和分化。封建礼教在奴隶当中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它能培养出象袭人这样心甘情愿服服贴贴的奴才，却不能“改造”象晴雯这样心高气做、刚烈不屈的叛逆！

　　正如叛逆的黛玉不能见容于封建社会一样，叛逆的晴雯就更不能在封建贾府中立足。黛玉是个小姐尚且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何况作为女奴隶的晴雯，她的命运当然就更加悲惨了……

　　在贾府，主奴矛盾，嫡庶争夺，派系磨擦，叛逆与正统，正义与邪恶……各种各样的矛盾都在激化。由于统治阶级内部互相倾轧的发展，贾府的当权派终于决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洗，那就是“抄检大观园”事件。但是，这次大清洗并没有给统治者们带来好处，而是动摇了这个名门望族的根基。使这个封建大家庭从此走向衰败。而晴雯，这个勇敢不屈的女奴隶，终于成了这场斗争的不幸牺牲品。

　　由于晴雯对贾府当权人物不懂得奉承讨好，也没“趋奉”王善保家的，又得罪了袭人等人；因此，王善保家的便借“绣春囊”事件向王夫人大进谗言，大肆诬蔑晴雯“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王熙凤又帮腔说她“举止言语”“有些轻薄”。王夫人早就笼络了袭人作为她常驻怡红院的“耳报神”，又“最嫌趫装艳饰语薄言轻者”，况晴雯偏又眉眼象她不喜欢的“林妹妹”，就更看不惯。王夫人怕她的“命根子”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此，她马上命人把睛雯叫来。刚好晴雯又在病中。“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更加引起王夫人的怒火。

　　聪敏的晴雯，一下子便知有人“暗算”她。面对着王夫人的冷嘲热讽和无理斥训，她毫无惧色，更没认错、求饶、乞怜，而是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逐件问答，据理力争。但王夫人还是不问青红皂白要回过老太太把她撵走，骂什么“这浪样儿”。无辜受到这样的委屈和侮辱，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人，对于把人格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没有比这更大的伤害了。然而，作为奴隶，她除了任凭泪水流淌，又有什么办法可发泄心中的愤恨呢？

　　紧接着便是大“抄捡”。在这事件中，袭晴的反应又一次形成鲜明的对照：奴相十足的袭人连忙“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而晴雯，受尽了冤枉、侮辱和欺凌，久巳压抑在胸中的悲愤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地暴发了！她怒不可遏，“挽着头发闯进来”，面对着王熙风和王善保家的，“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例”，叫她们碰了鼻子灰，都觉“没趣”。（笫741回，1054页）其实，她愤恨的矛头不仅仅指向王善保家的，而且是直指王夫人！她是早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只知道要反抗！要维护人的尊严！既使死了也在所不惜。这样勇敢不屈的反抗精神，产生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奴隶身上，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就在悲愤交集的情况下，晴雯的病日渐加重。但王夫人还是下令把她撵出大观园。“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这是何等残忍的迫害，何等悲惨的凌辱！王夫人还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丫头们穿”（帮77回，1102页）这，就是这位“木头似的”的王夫人的“老实”和“好善”！于是，晴雯进一步被迫到了死亡的边缘。

　　宝玉闻知晴雯被撵，愤慨万分：“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他终于悟出了晴雯被害的原因。他追问袭人：“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只差没有直接指证袭人是打小报告陷害晴雯等人。他悲叹“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第77回，ll05页）作者的满腔愤怒和对晴雯的无限同情，都借宝玉之口，表达了出来。

　　晴雯在病重中，宝玉牵肠挂肚，坐卧不宁，顾不得严厉家规的管束，他独自偷偷地跑出去，来到晴雯表哥嫂家里探望她。垂危的晴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十分感激。在这死别吞声的时刻，她向宝玉诉说了她的“有冤无处诉”，她悲愤地说：“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服。……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她铰下她的指甲，脱下她贴身穿的旧红绫袄，送给宝玉，哭着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心虚名，越性如此，也的不过这样了。”（第77回，1109页）一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少女，她对人生并不是没有丝毫眷恋，然而，她的生的权利，竟被活活地剥夺了。这个地位卑微的少女，尽管她没有什么力量，但是她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低下她高傲不屈的头，她用这样的行动，来表达她对封建势力的反抗。虽然她的反抗是软弱无力的，但是，她的悲痛的诉说响彻在这漆黑的夜空，她愤怨的抗议震憾着这幽深的峡谷。“我死也不甘心！”在黑暗的王国里，这个低贱的女奴隶喊出了一声不平，喊出了奴隶的人性觉醒的曙光！

　　曹雪芹用饱醮血和泪的笔写了晴雯之死，写得沉痛悲愤，惊心动魄，催人泪下。他借晴雯之死，表达了他对这人吃人的封建社会的揭露和控诉，表达了他对社会的不满和否定。

　　本来，写完晴雯之死，晴雯的形象已经有血有内，十分丰满，光彩照人，作者对这个人的塑造也告完成了。然而，冒雪芹意犹未了，言犹来尽，他太偏爱晴雯了。他还不能放下他的笔。作者的想象如一匹难以驾驭的野马在理想的原野上凭意驰骋，野马身上驮着的正是他对晴雯的怜爱、同情和赞美。作者写到，宝玉依依而别，通霄未眠，至五更方睡去时，即梦中见到晴雯笑着来告别“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宝玉哭着惊呼“晴雯死了。”次日，宝玉与众丫环见到晴雯旧时的针线，引起“物在人亡”的感慨，于是他再一次偷跑出园来。似乎为了弥补这位少女一生极大的不幸，作者又写到，宝玉从跟他出来的小丫头口里得知，晴雯并不是死，只因为“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要她去“司掌”。而她去天上专管的，便是那“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宝玉想，只有象她这样高洁的少女，才配当这位花神。宝玉又来到晴雯表哥嫂家，想在她灵前一别，可是晴雯已被“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宝玉悲痛万分。那天晚上，他惆惘异常，“一心凄楚”，猛然看见池上的芙蓉花，于是，在皎洁的夜月之下，宝玉以深情的怀念，华美的词藻，秾丽的色彩、动人的比拟、奇特的夸张，写下了《芙蓉女儿诔》来祭奠晴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这是多么崇高的赞誉！同时，他又把迫死晴雯的封建统治者和奴才们骂作“鸠鸠”、“薋施”和“盅虿”，他更愤怒地大声疾呼：“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第78回，1131——1135页）这，其实就是曹雪芹的呼声。在这悲愤而瑰丽的诗篇中，作者把他的爱，他的恨，他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和态度，他的充满人道主必精神的思想感情都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出来。这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篇，是一篇讨伐封建制度的檄文，它激励着千千万万《红楼梦》的读者更加痛惯这个黑暗社会，痛恨这种不合理的制度，这又是一曲优美的人性的颂歌。作者把正直、纯洁、聪明、勇敢——这些人类最可贵的优秀品质赋与一个女奴隶，用最优美、最感人的语言对这个女奴隶作了热烈的赞颂，蔑视主奴贵贱尊卑的封建枷锁，喊出了人性解放觉醒的呼声。这一点，对于一个生活在封建末世，出身于统治阶级的作家来说，是惊世骇俗的。这更增加了作品的思想内蕴的深刻性和丰富性。

　　在《红楼梦》中，晴雯的形象，是有重要的美学意义和历史意义的。这个形象的历史内蕴，决非红娘、春香等形象所能相比。这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不过，充分肯定要实事求是，不能任意拔高，也应该看到，晴雯并不是像某些人所说的“高大全”的奴隶反抗的“英雄”，这是违反历史观点的；晴雯就是晴雯，应该还其原来的面目，我们知道，封建思想是极其根深蒂固的，它的影响和渗透是无孔不入的，晴雯不可能不受到污染。作为一个生活在末期封建社会的贾府底层的奴隶，她绝不可能是“完人”，也还没有真正觉醒——她并没有认识到她的不幸是阶级压迫所造成，更没有有意识的奋起反抗压迫的理智的行动（其实，处于她的具体环境，这也绝对不可能做到）。她的反抗，主要的只是有点“自我意识”——维护一点人的尊严，从而成为《红楼梦》人性解放的交响乐中的一个乐章。作为一个具有历史真实性的人物，她的一系列的言行中，还不时流露出封建主义对被压迫者的思想的侵蚀和毒害的痕迹。例如，晴雯是个奴隶，又是个大丫头，她就曾摆出大丫头的架势，大骂小丫头：“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第52回，732页）“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第73回，1033页）坠儿偷东西当然是品德不好，但她不但大骂，还“取了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刺得“坠儿疼的乱哭乱骂，”她又用宝玉的名义把坠儿捧走。如果单从这些事件上看，她也可说是个忠心维护主子利益，责骂、毒打自己的阶级姐妹的奴才。秋纹曾骂过在外头服侍的小丫头，“你也配递茶水不轮配”？可芳官的干娘要替芳官吹凉宝玉吃的汤，晴雯也喊过：“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第58回，826页）在她们看来，似乎有“资格”干递茶吹汤这一类活也是一种特定等级的荣耀，而且还酃视那些“不配”和“轮不到”这种“资格”的更下层的奴隶。这是十分可悲的，可见她们中毒之深。而当晴雯和宝玉拌嘴闹起来，宝玉气着说要回太太打发她出去时，她哭着说：“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这除了说明宝玉待她很好，而当贾府的丫头的物质生活也远比外边的劳动人民好得多之外，也可以说明晴雯对这“丫头生涯”还是很舍不得离开的。以上这些，都是这个人物的局限性。如果我们对人物生活于其中的典型环境和历史背景再作具体分析。就能看到这是时代的局限，具体生活环境的局限——甚至就是在整部《红楼梦》中，还没有一个丫头是自觉、自愿、主动地要离开贾府的。——当然，离开贾府也不是意味着“解放”，也可能是一种更深的灾难。

　　曹雪芹非常偏爱晴雯，但下笔描绘塑造晴雯，都严格遵循历史社会生活的真实。她就是这样高傲而乖巧，纯情而偏激。如果加上其他任何人为加工粉饰，就会变成“施米太赤，着粉太白”。晴雯，大观园里最真性情的女子，评论她，所谓社会学的分析应适可而止，我们更看重的是她的性格心理分析。

吴颖  黄志鸿  李彦山  一九八三年夏定稿

题名《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红楼梦人物谈〉之一篇：晴雯》

原刊《五邑大学学报》一九八八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