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观园里,在为宝玉祝寿的“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的宴会上,“倏然不见了湘云”,“使人各处去找”。小丫头找到了她。众人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红楼梦》第62回,876页;本文引文据82年新版冯校本,下只注回、页数。)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这个画面,从《红楼梦》问世以来,不知吸引过多少读者和画家。也许,湘云还没有在芍药裀中做完她的梦,因而在被众人推唤醒时,她还在嘟哝着“泉香而酒冽(引者按:应作洌)……”的酒令。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不朽的艺术典型,她们“是两种美,两种不能调和的美①”;可是,“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妍②。”处于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史湘云却能以天真烂熳、豪爽放达的性格,博得了许多读者的喜爱。
曹雪芹并没有象对黛玉和宝钗一样,也给湘云画上一幅美丽的肖像,却把几乎所有的笔墨,都倾注在描绘她的言谈笑语和一举一动,来揭示这个乐观好动的少女的心理活动和感情状态。的确,湘云的美,主要的并不表现在容貌,而表现在她性格上。
我们第一次见到湘云的时候,她就是“大笑大说的”,而且,“咬舌子”偏又“爱说话”。这微瑕不但没有损害她性格的美,反而增加了这个性格的真切的吸引力:正象鸳鸯脸上的雀斑反而使她显得更加妩媚一样,湘云的“咬舌子”也使人更感到天真和单纯。在许多场合,她时而“人未见形,先已闻声”,时而“睡在那里还是咕咕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第3l回,436页)
她似乎与笑结下了不解之缘:看了刘姥姥的“表演”,她竟“撑不住,一口饭都喷出来了”。黛玉说的笑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却都没有她笑得欢:她全身伏着没放稳的椅子背儿大笑,“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她在那里,那里就充满了欢快的笑声。湘云的笑声,正是她性格特征的鲜明写照。只有毫无杂念的心灵,只有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才会笑得这样欢。她在尽情地享受青春和生活的乐趣——每一个少女都应该有权享受到的人生乐趣。她很淘气,连“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弄得“众人不解,想了半日”,后来他说出“耍的猴子”的谜底,大家禁不住都笑起来。与姐妹们猜拳,她又耍了新花样,幽默诙谐,妙趣横生,引出了一片笑声:“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唠叨”。
她不但“爱说话”,而且是那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笑她“真真你是糊涂人”;她马上顶了回去:“你才糊涂呢!”接着连珠炮一般一下子说了一大篇道理来,请“大家评一评谁糊涂”。她不懂顾忌,一次,宝玉和宝钗都猜着了凤姐所指的“那作小旦的”象谁,因怕黛玉恼怒都不敢说,只有她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她只要心里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什么也憋不住。她曾对宝琴说:“……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第49回,676页)她的毫无顾忌的率直,终于说得大家都笑了。袭人就说过她“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钗也说她“到底嘴太直了”。言为心声,湘云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性格的投影。在作者高度性格化的人物语言中,读者窥见了她纯洁透明的灵魂。
爱说爱笑的湘云还是个急性子。一听说“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的事,她就“急的了不的”。喝酒行令,她最喜“划拳”:“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而在“群芳开夜宴”中,她比谁都性急,该她掣签时,她竟笑着“揎拳掳袖的”,豪爽之气,压倒群芳。甚至,她就连睡觉也还是“不老实”: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第12l回,288页)这可真象一个不听话的小男孩,哪象一位侯门闺秀?
我们不禁又想起她“醉眠芍药裀”之前的情景:她首先乱了令,被大家“不容分说”灌了一怀;接着她又悄悄地“私相传递”教香菱“射覆”而再被罚酒;等不得别人的令行完,她又与宝玉划起拳来,输了又吃酒;丫环们被她取笑儿又罚她喝酒;最后,她还因说:“‘宝玉’二字并无出处”被香菱“问住” “无语”,又只得饮酒……终于演出了“醉眠芍药裀”的一幕。作者两次写了史湘云娇憨的睡态,这正如扑蝶的宝钗、葬花的黛玉、理家的探春、品茶的妙玉一样,作者用绚丽多姿的色彩描绘出来的“醉眠芍药裀”,确是最能表现“史湘云性格”的画面,这才能在读者心中留下难忘的印象。
如果说,在以上情节中,曹雪芹总是寥寥数笔,就把史湘云这性格勾勒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我们仿佛见到她在戏耍笑闹,听到她快乐的笑声;那么,在“割腥啖膻”等情节中,她的性格就更被刻划得淋漓尽致。她一听说有鹿肉,便怂恿宝玉“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他们真的“围着火炉儿”烧鹿肉吃起来,她一面吃,一面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黛玉取笑他们是“一群花子”,她冷笑着还击:“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第49回682-684页)这说得何等自信,何等坦率,何等豪迈!
正是这位“割腥啖膻”的姑娘,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豪情满怀,诗才敏捷,一人勇战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出尽风头。你看,她时而“站起来”抢着联,“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博得众姐妹“连声赞好”,时而斗得“正渴了,忙忙的吃茶”,“丢了茶杯,忙联道”;时而“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起来。她分毫不让,咄咄逼人,越战越勇。最后,她竟“伏着已笑软了”:“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全部联诗,“独湘云的多”,大家都笑说:“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于是,宝钗送给她“诗疯子”的雅号,宝玉更是这样认为:“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她才思敏捷,那两首《白海棠和韵诗》是她“一面只管和人说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来的。那“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的奇幻想象,那“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的动人比拟,清新而别出心裁,博得众人的惊讶赞叹:“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她的三首菊花诗更写的非常别致新颖,构思巧妙。黛玉就评价她的“圃冷斜阳忆旧游”是“头一句好的”,赞美她的“抛书人对一枝秋” “妙绝”;“裁判”李纨则十分欣赏她的“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说她把“对菊”写绝了,“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
正是这位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少女,在“暮春之际”,看到漫天的“柳花飘舞”,便写下她那脍炙人口的《柳絮词》:“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第70回994页)活泼清新的格调,热爱青春的意想,正象征着诗人自己的性格。在这一幅神情飞动的“柳絮图”中,她抒写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大好春光的留恋,那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留连光景惜朱颜”。
她的诗才为黛玉所格外激赏,她的高洁自尊却也不减黛玉。她慨叹过白海棠的“花因喜洁难寻偶”,赞美过菊花的“寒芳留照魂应驻”;她不仅是在写海棠和秋菊,她更是在写她自己!“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是的,别看她整天嘻嘻哈哈的十分随和,她可也非常高傲。那次她笑着说那个作小旦的“倒象林妹妹”,宝玉听了,忙对她“瞅了一眼,使个眼色”。她当晚立即命翠缕收拾衣包“明天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第22回304页)傲气丝毫不让黛玉。不过,黛玉更多地表现为孤傲,猜疑,“小气性,而达观的湘云却往往是赌了一阵子气,过后就把它忘得无影无踪,象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似的,仍然是那样大说大笑……看来,“达”,正是湘云性格的特征。
提起湘云的“达”,人们又不禁要联想起她的家世。生于“金陵世勋史侯家”的湘云,等待着她的,原该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生活,应该象诗一般充满柔情,象花一般富于绚丽的色彩。然而,“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自小失去父母的她,由叔父抚养,得不到一点儿爱的温暖。她“在家里竟一点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第32回449页)她曾私下对宝钗说她在“家里累的很”。湘云寄养在叔父家里所遭受的冷酷待遇,正是对虚伪而残忍的封建宗族关系的揭露和讽刺。她的“从小儿没爹没娘的苦”,连不易动感情的宝钗“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曾对宝玉说过:“他比不得你们自在”,“他要来又由不得他”。看来,无情的命运对于她,并不比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黛玉宽容了多少。她们都自幼失去爹娘,一个寄人篱下,一个“作不得主”。她们的命运很相似,但性格却又很不同:林黛玉是“痴”,史湘云则是“达”。
形成一个人的性格,除了她所处的特定的生活环境之外,还取决于她本身的思想、气质等精神因素,对于生活道路相似但性格却截然不同的人来说,精神因素更起着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痴情的黛玉,由于她的多愁善感,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却又不能见容于统治阶级,从而形成“小气性”、好哭的性格,“风刀霜剑”更多的是给她精神上的折磨。而放达的湘云,正如她对黛玉说的:“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第76回1085页)此真乃一言中的。的确,“达”,给了湘云活泼豪放的可爱性格,使她“想得开,看得破”,对生活仍然充满着热情。
她既聪明自尊而又特别好强。尽管她“在家做活做到三更天”,但袭人烦她“打十根蝴蝶结子”,她并不推辞,硬是“三更半夜的做”了“打发人送来”。这位贪玩的始娘,表面看是那么娇,那么嫩;然而,她骨子里却有一股异常坚强的惊人的意志力!当姐妹们结海棠诗社,她尽管“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还不够盘缠”,却自告奋勇地说:“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这不止是好强和爱面子,从这件小事,更可以看到她的热情和慷慨。她根本不把钱当作一回事,要不是善于“瞻前顾后”的宝钗提醒她,她还以为她的几串钱够用呢。但是,完全可以断定,如果她有许多钱,这位“英豪阔大”的姑娘是会象子路那样“愿肥马轻裘,与朋友共”的。她渴望得到友爱的温暖,且又是那么诚恳谦虚,人家邀请她入诗社,她说:“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第37回511页-513页)
她根本没有一点儿小姐架子,极其平易近人。袭人曾故意说她“拿出小姐的款”,她着急地说“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第32回442页)她和贴身丫环翠缕十分亲热,无所不谈,天真的翠缕与她论“阴阳”,那真是一席异想天开的有趣的讨论。她又乐于助人,无论谁求她做什么事,她总会乐呵呵地答应。“满心满意只想作诗”的香菱“请教他谈诗”,她“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以致宝钗讥笑她:“我实在聒噪的受不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而这,正是湘云的本色,她就绝不认为“谈诗”是“不守本分的”。香菱后来学会作诗,黛玉是第一个老师,她是够格作第二个老师的。她又很喜欢打抱不平,听宝钗谈到岫烟的当票的事情,黛玉“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她却是“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正象黛玉所说的:“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第57回815页)
是的,湘云是很有丈夫气慨的。她从不爱红妆,自认“何必涂朱抹粉”,却很喜欢穿男子的服装。有一次,她披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简直比一个男孩子还要淘气,还要贪玩。(第3l回436页)在“琉璃世界”里,她打扮得象个武士“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大家都说“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她“素习憨戏异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她还“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改名“大英”。她的勇敢一点也不比男子逊色,她说“我是不怕鬼的”,甚且还抬起小石头来打“鬼”……看来,史湘云尽管曾受过薛宝钗的影响和“感化”,但她的整个性格,恰恰是和宝钗式的“贞静”、“端方”的“淑女”完全对立的。她的喜武扮、厌朱粉正是对封建礼教的束缚的一种厌恶和蔑视。力图“补天”的贾探春曾有过“我但凡是个男人……”的希望,而向往着“惟大英雄能本色”的史湘云又何尝甘心当一位名副其实的侯门闺秀呢?
看来,曹雪芹是用无限欣赏和赞美的笔调,塑造了烧鹿大嚼、争抢联诗、划拳豪饮,男装武扮,山石醉眠的史湘云的形象,逼真地表现了“憨湘云”的性格特征:豪爽、放达,天真、纯洁、聪明、敏捷、顽皮、憨直、急躁、勇敢……她的性格美是如此清新,正象一股晶莹的流泉淌过我们的心田,又象一阵凉爽的清风,吹进我们的心扉,使我们的感情反应完全与作者的艺术构思交流在一起。
可以说,湘云的这种性格美,正是人性中美好的精华。但是,虚伪的封建礼教,却把人的这些优秀的特质几乎摧毁殆尽。封建制度需要的是服服贴贴的工具。在这种制度下,男人也被束缚得不是唯唯诺诺,就是死气活样;至于背着沉重封建枷锁的妇女,就更应该“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了。封建“淑女”薛宝钗不是说过,女人应该“总以贞静为主”吗?如果说,封建礼教已经把“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薛宝钗异化成为一个冷酷无情“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那么,在史湘云身上,则还保留着人类本性中许多美好的东西。
应该说,曹雪芹对史湘云性格的描绘和欣赏,这本身也就是对封建礼教的蔑视、鞭挞与对立。当然,需要遇到“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湘云他们才得以“任意职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但这也证明:人性是压抑不了的,封建礼教的禁锢只要稍有缝隙,人类的美好的天性就会顽强地破土而出。作者不但把许多过人的聪明才智赋予“清净洁白”的“女儿”们,还把诸如“割腥啖膻”、划拳豪饮、醉眠山石等富于大丈夫气慨的豪壮举动安放在一个“脂粉香娃”身上,这更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作者对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礼教的挑战。在作家娓娓动听、引人入胜的叙述和描绘中,我们感觉到“这个”史湘云的心理活动,触摸到她的感情脉搏,理解到她的性格层次,也确实吟味到她的心灵之美……
每一个少女都有自己的爱情,天真烂熳的湘云又何尝没有她心灵上的“秘密”?她与她的表“二哥哥”宝玉,除了自小就生活在一起而滋生起来的纯真友谊之外,在她少女的心中,也还珍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爱情,不过,她把它埋得很深,很深……
湘云与宝玉从小就常在一块玩耍,她还替宝玉梳头。长大了,就在读者见到她第一次来贾府时,宝玉“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宝玉要吃胭脂,她伸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打落:“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第21回289页)这是一种对最亲爱的人才有的温柔而热切的责备。她第二次到贾府见宝玉不在便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难怪宝钗不无深意地要讥笑她:“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她在忙碌和操劳之中,应袭人的请求多次为宝玉打蝴蝶结,做鞋垫。或许,她就把她少女的情丝,也缝在她的一针一线里面。家里来接她回去,她“眼泪汪汪的”,拦住“还要往外送”的宝玉,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然而,正如宝钗知道黛玉是宝玉得“心上第一人”一样,湘云也深知这一点。为此,她也常与宝玉呕气:“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第32回443页)不过,她绝不象宝钗那样挖空心思地放长线、撤大网去谋取“宝二奶奶”的位置。心直口快的她起初也常把她的怨气向宝玉发泄,但毕竟还是她性格中的“达”在起作用:“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第5回86页)到了紫鹃“试忙玉”之后,二玉感人的爱情当然也感动了她,富有正义感的她早已把某些醋意撇开,读者只是偶尔听到她善意的挪揄:“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看来,她已把她纯真的爱默默地埋在心灵深处。过后,我们依然听到她豪放的笑声……
在湘云和黛玉的那次“爱哥哥”的互相打趣时,湘云说:“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听到她指的是宝钗,便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而“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第20回286页)作者在湘云刚一露面的时候,就十分巧妙地通过这个简单的情节把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四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微妙关系呈露在读者面前,同时又把各人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状态展现出来:没在场的宝钗的厉害,黛玉的“尖酸”;宝玉怕黛玉的“小性儿”发作,湘云却不管这些;还有黛玉对宝钗的警惕,对湘云的醋意,湘云对宝钗的敬佩,对黛玉的不满……的确,不论在爱情还是在友谊上,湘云都是处于薛、林之间的一个重要人物,而她对钗、黛感情的不同及其变化,也正是我们进一步理解她的思想性格发展的一把钥匙。
湘云对宝钗,在一个时期内,真是又崇拜,又爱戴。她说过:“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她曾叹息:“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她真希望“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有一次,宝钗坐在睡着了的宝玉身旁做针线,黛玉笑着招手儿叫她去看;湘云正“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第36回491页)这对一向惯于大说大笑的湘云来说,掩口不笑几乎是她绝无仅有的一次,可见她对宝钗的敬重。在诗社里,宝钗帮湘云张罗一次热闹有趣的“螃蟹宴”;这在精于“关系学”的薛宝钗来说,仅是她的“统战”政策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但对于纯洁真诚的湘云,却“心中自是感服”,并在贾母面前大赞宝钗:“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对宝钗,湘云真是“当作亲姐姐一样看”,她把她在家中的“烦难事” “尽情告诉”宝钗。宝钗还帮助她“夜拟菊花题”,当然,并没有忘记时她进行封建教育:“……还是纺织针黹是你我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第37回514贝)后来,当湘云的亲族“迁委外省”,贾母因“舍不得”她而留下她,要“另设一处与他住”时,她“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同住期间,宝钗又对湘云的“诗兴”大加抨击:“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竭力要把湘云纳入封建正统的轨道。正是这样,在思想意识上,湘云必然受到宝钗的不少的影响。例如,当她把宝玉丢失的金麒麟送还宝玉时,笑着说“幸而是这个,明儿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这时,她认为宝玉的“为官”是天经地义的。她还对自称“俗人”的宝玉说:“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第32回444页)
因为上述这些话,湘云曾经被人列为“封建卫道者”,并常常被当作薛宝钗的追随者而遭到过份的贬低。这是很不公平也很不科学的。我们并不否认湘云受到封建思想的污染,但受污染的湘云和自觉以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灵魂的薛宝钗,毕竟有本质上的不同。湘云是那样率直、单纯和幼稚,因而受宝钗的影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必大惊小怪,更不能大加讨伐。宝钗对封建礼教是虔敬信仰,竭诚宣扬,努力维护,而且身体力行,最后还自觉自愿为之殉葬?但史湘云,翻遍《红楼梦》全书,也只不过是这一次口头上说说而已,之后,她并无任何履行这一主张的类似的行动;因此,她和宝钗怎么能相持并论呢?应该看到,在当时,封建主义是根深蒂固的,它的污染是无孔不入、沦肌浃髓的。叛逆的黛玉,在她说了《西厢记》等“禁书”的两个句子而被薛宝钗“审”问时,她尚且会“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怎么能要求天真的史湘云生活在真空之中不受半点污染呢?评论一个人物,绝不能离开他生活于其中的历史背景和特定的社会生活环境,更不能只根据人物口头上的三言两话就轻易地作出结论。应该从人物本身的地位的角度上,结合他所有的言论行动来作全面的考虑;“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方法是不可取的。在史湘云的整个性格中,洋溢着不少违背封建礼教的气息,这才是最主要的,才是真正的“史湘云性格”。而且,生活本身就是纷纭复杂,充满矛盾的,每一个真实的性格都有其复杂的甚至是矛盾的许多方面和层次,史湘云也是这样。因此,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才显得更有立体感,更加真实和典型。但这个人物的主导的思想性格的趋向,是美好的。
湘云虽然曾跟宝钗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道,后来,在芦雪庵联诗中也曾有“瑞释九重焦”这样迂腐的为封建君主歌功颂德的句子。但是,她同时却也更有“僵卧谁相问”,“清贫怀箪瓢”等表现了对庸俗世态的鄙视和对贫苦人的同情。在“元宵开夜宴”上,贾珍等人给贾母敬酒,都毕恭毕敬地在贾母榻前屈膝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这时,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第54回753页)可见,只有她并不把这庄严肃穆的大场面当作那么一回事,她还依然故我,笑着说话。贾母八旬之庆时,与“湘云最熟”的南安太妃来到荣府,就责备湘云:“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第71回1003页)除了贪玩,这却也可看出她是绝不趋炎附势的。这一切,只要与薛宝钗对贾母的百般阿谀逢迎、对王夫人的曲意奉承讨好、对贾妃的极尽巴结之能事稍一对照,就可发现,湘云的思想性格是纯洁透明的,与薛宝钗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
起初,幼稚的湘云,曾惑于“贤宝钗”的“关怀体贴”而对她感激敬佩,视为知己;但是,一经考验,一遇贾府出现变故,自私的宝钗为了逃避“抄检大观园”运动之嫌,竟然一走了事,这便使宝钗的虚伪藏奸被湘云识破。而湘云性格的真诚与宝钗的虚伪,正如冰和炭一样不能相容,她们终于在思想性格上从“合”到“离”,分道扬镳……关于这一点,尽管书中很少明写,不细心阅读时就很容易忽略;然而,作者却更多地通过描写湘云对叛逆的黛玉的感情曲线的极大变化——从“离”到“合”,来暗示湘云对宝钗的日渐疏远。而这,正是湘云这一形象的思想性格的发展。
确实,黛玉曾吃湘云的醋。但湘云也不示弱,她更常常把气出在得罪了她又来向她赔礼的宝玉身上:“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越急得发誓,她越不原谅他:“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第22回305页)可见,她对黛玉的意见还真不小呢。那一次黛玉见她与宝玉都有金麒麟,“便恐借此生隙”,“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并曾冷笑着说过:“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湘云呢,本来就不服气,再加上“宝钗初来,事事笼络湘云,故湘云堕其计中,一味讽刺黛玉③”。她只要有机会,就对黛玉大加攻击:“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第32回443页)看来,湘云简直被宝钗当枪在使了。有一次,袭人求湘云替宝玉做鞋垫,还解释说上次黛玉赌气铰了扇套子时并不知那是湘云做的,可湘云的气还不能消:“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另一次,宝钗笑说自己妒嫉宝琴“那里来的福气”,湘云便笑着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她所指的这“真心”想的,就是黛玉……(第49回676页)
然而,生活的变化,事态的发展,时间的流逝,都能纠正人们在一段时间内的偏见:生活在一起,日子久了,心灵的碰撞多了,黛玉和湘云越来越发现对方性格的美。她们在诗的天地里找到了相同的志趣,在相似的身世中寻到了共同的语言。她们都被对方的才华所倾倒,也都为对方的气质所吸引。在友爱的温暖中她们真诚地互诉衷肠,坦率地批评对方的缺点。有时,她们还互相取笑闹着玩,湘云掣到“只恐夜深花睡去”的签,黛玉笑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调皮的湘云也码上反唇相讥:“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往日的意见,都烟消云散了……
特别是在凹晶馆的远离尘世的中秋之夜,这两个纯洁的少女更是互相推心置腹,披肝沥胆,感情融化在一起,心灵插上理想的翅膀一同翱翔。那时,黛玉“对景感怀”,“俯栏垂泪”,“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她们同悲寂寞,湘云终于禁不住向黛玉诉说了她对宝钗的一肚子怨气;“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她还激愤地说:“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可见,她对宝钗的虚伪藏奸已是看清楚了,这才把心中可能也憋了很久的怨气向黛玉发泄,证明她对黛玉的信赖和友爱已经非同一般。于是,她们敞开心扉,畅抒胸臆,从自然景色、楼台建筑到诗词典故、人生哲理,漫无边际,无所不谈,更谈到“父母不在”、“旅居客寄”的“许多不遂心的事”。她怕黛玉伤感,总是恳切安慰,并建议联句。
就这样,她们真的联起句来。这两个富于诗人气质的少女,争奇斗胜,互不相让,一句更比一句强。她们坦率地指出对方的某些不足,也毫不掩饰见到对方的诗句压倒自己时的无限快乐。她们高兴得“拍手” “跺足”,“起身叫妙”。当黛玉联上“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时,湘云笑说:“只是犯不着替他们颂圣去。”黛玉联“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湘云又说,“又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看来,此刻的湘云,思想上对贾府那样的封建家族已是大不恭敬了的……
那个夜晚,她们(后来又来了个妙玉)尽兴畅谈,直到天快亮,湘云和黛玉又一块在潇湘馆歇息,就象是一对亲生姐妹。她俩都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第76回1084页起)
湘云和黛玉,表面看起来,她们的性格是多么不同。作者好象故意为了形成鲜明的对照而赋与她们各自的个性。一个性格内向,喜欢沉思默想,一个性格外向,素好高谈阔论,一个娇弱多病,楚楚可怜,一个争强好胜,英姿飒爽,一个多愁善感,伴着眼泪度日,一个达观豪放,与笑结下不解之缘。……但这其实仅是外部形态。当我们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就能发现这两个性格形态似乎迥然不同的少女,灵魂竟是如此相似,她们都很纯洁,又都很自尊,她们都富于诗人气质,聪慧而敏捷,感情丰富,才华横溢;她们都那么正直,善良,真诚,坦率,渴望友爱的温暖,热爱大自然,追求真善美……而这,才是她们性格的核心。当然,黛玉和湘云的两种性格美,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的。黛玉的性格美,清丽幽婉而含蓄深沉;湘云的性格美,却是秾丽热烈而锋芒毕露;黛玉是秋日清澈的潭水,湘云是夏天奔放的溪流,黛玉是静穆的翠竹,湘云是纷飞的芍药……
如果说,在林黛玉身上,曹雪芹寄托了他追求人性解放觉醒的人生理想,并创造了一种类型的性格美的话;那么,在史湘云身上,作家创造的是另一种类型的性格美。这两种性格美互相补充,互相映衬,成为体现了作家所发现、所向往的“清净洁白”的“女儿”们的人性之美的最重要的因素,就像两颗最明亮的星星;再加上晴雯、香菱、紫鹃、鸳鸯等一群闪烁着光辉的“女儿星”,就组成了曹雪芹最为灿烂夺目的美学理想。
“凹晶馆联诗”是史湘云与林黛玉从感情还不很融洽到完全溶合无间的标志,也是史湘云对薛宝钗从非常敬佩爱戴到发现其“奸深”而与之疏离的标志。这是史湘云性格发展成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在后四十回的续书中,史湘云几乎完全没有描写,只有偶尔的极简略的提及。然而,这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与其狗尾续貂,不如勿续。而且,到了凹晶馆联诗,史湘云的“霁月光风耀玉堂”的性格塑造,实际上是完成了。
至于湘云的归宿,第五回的判词和曲子,还有第一回的《好了歌注》,是说清楚了的。她从“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当然,她也曾在大观园里过了一段“脂正浓,粉正香”的生活,但终于成为“说什么”而离开了。也许,她后来确曾“厮配得才貌仙郎”,并想“博得个地久天长”,但“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命运似乎并没有弥补了湘云“幼年时坎坷形状”。据见过已佚三十回(?)书的脂评透露,她婚后也没有得到幸福,更谈不到“地久天长”:丈夫卫若兰不久得了重病去世,转眼之间,“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成了寡妇。而在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社会里,寡妇的命运,本身就意味着悲惨和不幸。再加上家势的衰落,湘云的后半生就更加不堪设想了。封建社会给妇女带来的灾难,就是生于王侯世勋而又“英豪阔大”的史湘云也同样不能幸免!
然而,当我们在慨叹湘云的悲惨命运的时候,眼前却仍然浮现着她那“醉眠芍药”,“烧鹿大嚼”的天真烂熳的形象,耳际也似乎还回响着她那欢快的笑声……
①蒋和森《红楼梦论稿》,旧版第91页。
②涂瀛《红搂梦论赞》,《红楼梦卷》上册。
③王瀣批语,《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五辑第269页。
胡志山 一九八二年秋定稿
原刊《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版一九八七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