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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贾探春

日期: 201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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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园府,有一朵骄傲而鲜艳的玫瑰花。她,在人们没留心的当儿悄悄开放。她,“又红又香,无人不爱”。但是,请不要冒失地去碰触,她锋利的刺,会提出严厉的警告。

  她,就是贾探春。

  在第三回,这位“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的少女,文静地出场。文静,并没有禁锢性格的表现,她“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我们第一眼见到的探春,表现出真正的青春的美,贞洁的、清新的、不可侵犯的青春的美。

  美,往往就是性格的表现。探春咏白海棠“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诗的意象,神态的比喻,意识的象征;化海棠的神态颜色为性格,寓审美思想于自然物象,是探春这首诗性格表现的秘密,它渗透着她自己的思想感情。

  如果来到探春的闺房,我们会看到房中的摆设,它表现了探春性格的另—侧面。花梨大理石大案,名人法帖、宝砚、笔筒、对联、大花瓶、大鼎、大盘……,这位公府小姐“素喜阔朗”这里所表现的尽管只是一种情致,—种爱好,而这种情致和爱好已展示出它本身的丰富性。  

  但是,要把握探春的性格表现,要了解她的思想层次,艺术的眼光不能只停留在单纯的静态上,正如葬花的黛玉,眠石的湘云,扑蝶的宝钗,撕扇的晴雯,梦诗的香菱,画书的龄官,品茶的妙玉那样,我们的主人公必须行动起来,在典型环境中,通过典型情节表现性格的特殊性和思想个性。探春的理家,就使她发展着内心世界的丰富多采性,得到丰富多采的表现。

  贾府,繁华富丽,奢费骄横,那“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那“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那赫赫权势,豪华排场;人说“宰相家人七品官”,而这里仆人的儿子也当上县令。

  但是,“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管家的少奶奶凤姐惊叹:“咱们一日难似一日,总绕不过弯儿来”。当然,这一切并不妨碍他们恣意享乐。他们似乎明白好日子不多了,应赶紧纵情,赶紧放荡。且不说元春省亲花费上多少万两的银子,连这位贵妃也感慨“奢华过费”;这个官僚家庭连吃—顿平常的螃蟹宴,也够庄稼人过上一年的日子。……

  繁华中的衰落,衰落中的繁华,万花筒转动的空间,上升与下降的双重轨道。探春,她虽不是男人,不能够“出得去”“另立一番事业”,却想在贾府试一试“补天”的身手,扭转乾坤,改变局势。但是,她的努力,能否使贾府运行的规律改弦易辙?

  探春理家的契机,是因为凤姐病了,从二三月,到八九月。这几年,贾府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凤姐“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可是“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她的,连“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凤姐准备借此“抽头退步”,希望探春“出头一料理”,众人便会对凤姐的“恨暂可解了”。祸水,正向探春引去。……

  复杂的人事,错综的斗争,“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有多少利与害,亲与疏,嫡与庶的胶轁。在这样的漩涡中,探春是否能用尖利的刺去剔除积弊,用那轻柔的花瓣去掩饰矛盾暴露的破洞?

  俗话说,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众管家女仆起初却看探春“素日也最平和恬淡,不把这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放在心上。偷懒。懈怠。埋伏着的笑声,准备了尖酸刻薄,阴谋诡计,刀枪剑戟。但探春不是草包,也不是绣花枕头,她严密地警惕着、防守着,就如红花绿叶掩映下锋利的刺随时准备回击“触犯”。别看她“言语安静,性情和顺”,那精细的地方不在凤姐之下。

  探春、李执、宝钗,临时套起的三驾马车,在艰难的路上出发。初战胜利了,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那些管家的和那些准备看笑话的奴才们领略了探春们的厉害,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又”,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小心!于是他们“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谨慎了些”。(第55回7ll页。本文引《红楼梦》的文字皆据人民文学社一九八二年新版,以下只注回数、页数)。

  贾府这个奥吉亚斯的牛圈堆积了许多现实和历史的牛粪,探春们当然不能如古希腊英雄赫克利斯,用河水一昼夜间把它彻底冲洗干净。他们的财政小改革不过是局部的零星小雨,飘飘扬扬地洒在发硬的牛粪上。  

  探春竭免了学银、脂粉钱的重叠开支,又从赖大花园的经营方式中得到启发,决定“在园子里的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第56回785页)这样,每年可以增加四百两银子的收入。但是,从贾府大帐房的经济眼光看来,几百两银子算得什么!尽管贾珍自认贾府是“霓柏木作槌子,——外头体面里面苦”,但仅仅宁府便有八、九个庄子。歉年,从乌进孝那个庄子尚能收益数千两银子,粗略推算,荣宁两府每年地租收入至少各有几万两银子。几万两与几百两,九牛一毛,能有多大的意义?

  然而,探春理家这一改革行动的意义,却是超过了行动的效果本身。姑且不推而广之,谈到改良封建制生产关系对巩固贾府家业是否有利,以及“承包”的方法在古代经济发展史上起什么作用,单从文学的人学角度来看,它已充分表现探春眼光的敏锐,才干的精明。

  看到破荷叶,宝玉觉得是煞了风景,破坏圆满的美感,要人拨掉。黛玉想到的是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诗句的凄清的美感,要求留着。探眷考虑的却是“—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可以取利。宝玉曾经批评探春说“谁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第71回1014顶)但探春不同于宝玉、黛玉,她是封建统治阶级中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又是以“补天”为己任的理想家。贾府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探春却要把它匡正;前景是“昏惨惨似灯将尽”,探春却想节流开源,拨灯添油。宝黛经常停留在“情”的天地,徘徊在“爱”的世界,留连在诗的王国;探春却直接面向社会现实,走向实际生活,她注意实利,不为朱子的“虚比浮词”所蛊;甚至为我所用地“断章取义”,突破某些封建传统意识的束缚而“喻于利”。与宝钗相比,一个是保守地维护封建制度的一切尊严,不肯越雷池半步;一个是虽恪守封建制度规范,却生气勃勃,为封建阶级“公”的利益而改革创新“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凤姐这个“脂粉队里的英雄”曾对探春连声称赞。这虽然掺杂了个人得失和加以利用的私心,但也是出于客观的评价。敏感到贾府的颓势,探春与凤姐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精明而严厉地对待下人,她们在维护贾府的共同利益上是一致的。但是,她们有实质的分歧,这不仅表现在性格、作风、和具体为人方法的差异,更表现在对封建阶级的“公”心与“私”心。探春兴“公”家之利除“公”家之弊,凤姐兴自己的利除别人的弊。这也是是探春执政时,凤姐害怕改革之鞭首先抽打到目己的原因。

  改革,有没有阻力呢?虽然“承包”的方案一公布,“众人听了,都欢声鼎沸”;虽然凤姐出于要保住自己的大利而随时准备小退让;虽然凤姐平儿帮助镇压,下人们也“安个畏惧之心”;虽然只有潜在的反对派而没有人敢公开抗拒竭免多余开支;但是,没想到阻力来自她自己的“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探春理家碰到的第一件最棘手的事就是发付赵姨娘兄弟赵国基的安葬费,风波,就从这里发生……。

  在资本主义社会,一个人的金钱财富决定他的社会地位;在封建社会,等级地位决定了他的财富金钱。活着的人——贯府自上到下——每月各领与地位相应的月例钱,死去的奴隶,也需要凭主子的赏银多少来征明目已的奴隶的级别。花袭人之母死去了,赏银四十两,因为她是“外头”来的大丫头的母亲;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探春按旧例赏了二十两,这倒不是故意歧视自己的亲舅舅,而因为赵国基“家里的”奴隶的后代,当然比不上还是平民的袭人的母亲。但赵姨娘凭着她是探春的生母,又有“姨娘”身分,燃起怒火又带着希望来找探春。我们不知道赵姨娘为了兄弟之死是否流了真情的泪,只知道她需要四十两银子来证明自己的表面上的半主子的“姨娘”地位,需要熄灭掉“屈尊”于花袭人之下的怒火。她希望探春看在亲生母女情分,满足她的体面。温和的探春用微笑来接待赵姨娘,但一听知来意,马上用无私的脸孔无情地驳斥拒绝。探春搬来陈年流水帐,搬出祖宗的老规矩。她无须为赵国基悲伤,因为他仅仅是一个听贾环使唤的奴隶;她也决不同情赵姨娘,因为半奴隶的面脸也不值钱,人们可以从古代封建经典中找出一大堆依据,来为无私的探春辩护。毫不奇怪,当一个人奉行某一传统的行为准则时,她对事物的态度自然会根据这些准则分成等级,并且把这种做法坚持到底。  

  赵姨娘感到失望,感到痛苦,因而怒火熊熊上升,向六亲不认的探春,发动公开的、真实的攻击,那刻薄的语言象排炮铺天盖地而来。但无私的探春也有私心,她恐怕赵姨娘争闲气会连累自己,害怕王夫人不再让她管冢。她的伤心带来了泪水,她的痛苦却更坚定与姨娘划清界限的决心。她早就曾向宝玉扬言,她“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这时,她更不承认赵国基是自己的舅舅。她脸不发红心不跳地宣称自己的母亲是王夫人,舅舅是“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切都是天经地义。老实的李执说两句人情味的话打圆场,也遭探春严厉申斥,宣称“姑娘们”是决不“拉扯奴才”的。

  前人曾说:“观其(探春)对赵姨娘论赵国基事,陈义何尝不正?而辞气之间,凌厉锋利,决无天性,真令人发指。为维持自己之地位计,而不顾其母,至于如此,真无心人者”。(二)其实,母不母,女不女,亲不亲,这种尴尬而离奇的局面,正是封建等级制度下人性异化的反映。在这一事件中,探春的态度是坚决的,感情是真实的,一点也没有虚伪做作的因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凉薄”(俞平伯语),她的所做所为,就象在履行一种天然的义务。这,才使人觉得双重的可悲。 

  在虚伪而又残酷的宗法制度面前,赵姨娘理屈词穷,她只想在贾府的旧帐哲老例中钻空子,根本不敢推翻老规矩。血缘的纽带,相连的骨肉,被封建等级的沉重履带碾碎。母与女,嫡与庶,权与势,得与失,笑声与泪水……赵姨娘失败了,探春的胜利是辉煌的。杀鸡儆猴,其他下人理事的也都“慢慢的一个—个的安份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第55回779页)

  但是,痛苦还折腾着胜利者,封建的理性并没有氓灭探春的作为“人”全部感情。她希望赵姨娘能明确自己的地位,“安静养神”,不要“失了体统”。应该说,她的愿望是诚恳的,失望后的痛苦也是真实的。实际上,她毕竟没法与生母完全割断脐带。尽管她采取“鸵鸟政策”,说“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但最终还是得承认血缘关系和“庶出”这个历史事实。她抽抽咽咽,一面哭一面对赵姨娘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第55回774页)其实,知理而不糊涂的探春,也是早就急了。她这段话的潜台词是:希望赵姨娘不要象刚产下蛋的母鸡,得意地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功绩,(在封建家族中,陪房的女奴能生孩子也是一种功绩!)不要表白探春的“烙印”,以免给她“没脸”。然而,嫡与庶在封建社会里也是一种等级,不能逾越的等级。凤姐对平儿说:“你那里知道,虽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第55回779页)其实,嫡与庶,对“女儿”不一样,对男人何曾就一样?凤姐在谈论宝玉何贾环将来的婚事费用时,宝玉准备了一万两银子,而贾环才准备三千两,价格差了两倍多。可见,探春对嫡庶之分采取“不承认主义”,当然最后仍是徒劳的。

  宝黛为青春痛苦,为爱情痛苦,探春为自己的“脐带”痛苦。“脐带”是永恒的,痛苦也是永恒的。心理学家已证明,痛苦是人类心理本性的规律性的一种活动,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停止。但是,在各个不同时代,各个不同的具体人,由于社会关系不同,生活环境相异,进入人头脑里的“痛苦”的材料就完全不一样。所以,毫不奇怪,它加工的结果也就完全不同。凤姐在连声夸奖探春以后,也公道地叹息说:“只可惜她命薄,没抚生在太太肚里。”(第55回779页)高级肚皮与低级肚皮决定了后代的贵贱。子宫,胎儿的摇篮,或称胎儿的旅馆,就象住过高级旅社的人一定有高等的身价,这,决定了一个人的家庭地位,以及将来被选择的时价。

  女人,你的名字叫不幸!庶出的探春更有理由埋怨命运。她叹息:“偏我女儿家”,“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第55回773页)她为了某种事业,某种理想,或者简单说是为了某种想法,热切地准备献出自己。然而,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连贡献自己的机会都没有。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里女人的命运。

  如果探春是个男人,她能做些什么呢?是的,她曾为家庭那种腐烂荒淫的生活担心。她替王夫人向贾母辩解,就是为了妻妾成群的贾赦还要纳鸳鸯为妾这丑闻。她曾为摇摇欲坠的家族担忧,警告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近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第74回1055页)她又为统治者内部的勾心斗角而气愤:“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75回1066页)并预言了不可设想的严重后果:“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74回1055页)总之,贾探春对贾府现状不满,对未来更充满忧虑。贾府奴仆周瑞的女婿。古董商人冷子兴对贾雨村演说了荣国府之后,悲观地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2回27页)探春的见解跟冷子兴相似而更深刻些,她对贾府现有的男人是不以为然的。如果她是男人,肯定不象贾赦那样荒淫恣肆,不象贾政那样化化庸碌,不象贾琏那样好色无耻;当然,她也不会象宝玉那样既是“富贵闲人”又是思想叛逆者。因此,探春只能从过去的“天思祖德”中吸取力量,战战兢兢地请出祖宗的亡灵来当样板。她对祖宗的光荣充满敬意。如在批驳凤姐认为赵国基之死赏钱“添些也使得”时,她就指出赵国基并不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上过战场,立过功劳的人。这就是说,她认为那些追随祖宗光荣历史的人才有较高的地位。

  作为封建家族的“补天”派,探春也不缺乏处事应变的本领。在处理“懦小姐”迎春和“累金凤”事件时,探春使眼色侍书去请平儿来。聪明的宝琴和黛玉十分欣赏探春的调兵遣将的能力。当平儿进来时,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着说:“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第73回1041页这虽是戏谈,但也说明探春是个颇有智谋策略的人物。如果她是男人,为巩固封建制度,复兴家族的事业,她是有相当的才干和能量的。

  从整体的出发点来看,作为“补天”派,探春与宝钗是相同的。但是,立足点和具体做法,两人有相当的差异。宝钗本想入选进宫,探春却从姐姐元春得到教训,那里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她“垂泪无言”的沉默意味着领会的深刻。宝钗留意的是仕途经济,功名科举在这方面,我们还看不到探春的议论。或许,她想“克绳祖武”,从这条途径去干出“—番事业”,这和宝钗实际是殊途同归。因为,在封建时代,作为男人,不论习文习武,最后都不过是“学成文武业,货与帝王家“,从而得到封官赐爵,耀祖扬宗。封建家族总是依附于封建王朝,其他的出路是没有的。

  探春从她家族的种种矛盾和危机中感到时代的停滞、沉重和腐朽她想振奋起来,“才自精明志自高”!但是,“生于末世远偏消”,喜欢开玩笑的历史没有为她安排舞台,疲惫了的封建“末世”更不会为女人提供用武之地。不管曹芹芹对探春多么偏爱,给予多大的同情,寄予多大的希望,探春永远成不了女娲。神话的时代己经过去,没有一个英雄能够“补天”。

  有人说:“勇哉,探春,你的名字是刚强”我们说:“悲哉,探春,你的名字是女人——封建末世的女人!”探春的英雄的梦,永远成不了现实。但是,她那一种与男人争长短,替女孩儿争口气的宿愿,还是有历史的进步作用的。“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第37回499页)探春这几句,简直可以看作《红楼梦》中一个类型的“异样女子”的行动宣言。退一步说,即使探春仅仅想在文采风流上与男子争胜,因而与宝玉的女清男浊的叛逆思想有根本差别,但也是对“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一种有限度的挑战和冲击。至少,可以说明探春是一个极为自尊和自强不息的人。

  自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提高了目已的价值;而作践别人的人,实际上也因扼杀别人的自尊而贬低自己的价值。庶出的探春,她特别自尊,特别敏感,她极力按封建礼教规范自己,却又不允许别人对自己触犯。抄检大观园时,邢夫人的陪房——超级奴才王善保家的,“索日虽闻探春的名”,却认为“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第74回l056页)所以,她敢嬉皮笑脸地把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一巴掌,这就是探春的回答。这一巴掌,叫大观园里的姑娘小姐,大小头痛快了好些时。可是,这一掌不能褒得太高,说是“反击着封建社会的邪恶”,因为这毕竟仅仅是为了主子的尊严而惩罚仗势的恶奴。但是,也不能用抽象的“阶级现点”来贬低,说本质还是阶级压迫。因为她打的确是邪恶的大奴才,而伤了大主子邢夫人的脸面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量。探春为维护自己的尊严,随时没忘记主子的身份,但也不象卑劣无能的贾环,碰上机会便“狐假虎威”,“拿腔作势”摆主子派头。管家的时候,探春做事待人还是有分寸的,连不轻易称赞人的黛玉也说她“是个乖人”,不比那些“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第63回878页)

  赵姨娘也想自尊,她以为侧身在主子台阶边,就必须作践别人。这个看似半奴半主,实际上仍是奴才的“阴威鄙贱”的妇人,真是既可恨,又可怜,可笑。因为茉莉粉事件,她想“把威风抖一抖”,骂芳官是“小泼妇”,抵不上“我家里”(!)的“下三等奴才”,甚至打了她“两个耳刮子”。这与探春打王善保家的耳光绝然不同,既无理又不自量,结果自讨苦吃,“惹人笑话”。探春恼火赵姨娘无事生非又丢了脸,诚恳地劝说赵姨娘自我尊重,她说:“那些小丫头们原是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埋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可恕就恕,不想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已不尊重,大吆小喝失去了体统”。(第60回844页;着重号笔者加上)毫无疑问,探春有说服人的天才,这通情达理的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但是,我们掩卷凝思,倒可体味到探春的话包含的阶级内容。她的自尊,只是在自己原来的等级上对自己的确认。

  在贾府,要自尊而不压制别人,很难;不压制别人而自尊,更难;这不是人与人平等的时代。续书中黛玉有一句形象化的话概括得很准确:“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主子之间是这样,奴才之间是这样,甚至主子与奴才之间,也有这种现象。探春感慨万千:“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第71回1013-1014页)探春毕竟是姑娘主子,为了主子的尊严,她还是需要压制下人,只不过平时作风正派,为人谨慎而已。但是,在关键时刻,她那尖刻的辞锋,姑娘主子的派头,连凤姐有时也让她几分呢。

  迎春和探春一样出身,地位相同,性格却庸懦软弱,人称二木头。懦弱招来别人的轻视,甚至那些高级奴才也要欺侮她。迎春奶母婆媳二人,正利用“素日迎春懦弱”,私拿迎春的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第73回1042页)迎春不肯“拿出小姐身份来”,当王住儿媳妇与房里丫头为此事争吵,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探春看到奴才制服主子,“物伤其类”,“齿竭唇亡”,便挺身而出对迎春说:“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第73回1041页)王住儿媳妇在探春平儿的干预下,只得拿回迎春的首饰。但迎春仍然采取“无为而治”的方法。她说:”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下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第37回1043页)这也是一种自尊,但其实并不是“人”的自尊,而是一种自我的停滞。迎春所追求的主要不是自己的个性,而是一种消板的安宁。她手棒《太上感应篇》,信奉的是道教,她处世待人只知退让,任人欺侮,对客观矛盾一概不问,视而不见。黛玉嘲笑她是“虎狼屯于阶级尚谈因果”。后来她只能身饲中山狼,落个悲惨的结局。这固然也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但她的甘于默默地备受摧残,最多使人怜悯而不足称道。

  人们注意到,除了元春,从某种意义上看,贾府三蛆妹正代表道、儒、释三种思想。探春是儒家信徒,她按照孔孟之道去立身处事为人。与凤姐的“霸道”不同,她行的是“王道”,探春理家,较多的是“施仁政”。她懂得“宽则得众”,“惠则足以使人”。这样是功是过,都由历史负责,我们对她只能褒中有贬,贬中有褒。  

  惜春的归宿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曹雪芹没有按照佛家理论,把惜春的皈依佛门,看作是登上普济众生的慈航仙舟。贾氏姐妹中,惜春年纪最小,自幼失去父母的爱,“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惜春恰恰是渴望感情的,表面装得“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实则掩盖了一种对美好生活清净世界的向往情绪。惜春曾希望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但是现实使她失望;家族的衰败景象,周围的污秽不堪,使她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惜春终于成为一个毫不关心他人的人,一个自私、自保的人。抄检大观园,惜春撵走毫无过错的丫头入画,别人流泪,她却无动于衷。为了使自已“解脱”。她变得冷酷无情,只重视自我价值;撵走入画这件事关系到这个贴身丫头的命运和生死,人们劝她收回成命,“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第74回1061页)这是又一种自尊,但实质上是一种异化。如果对照那虎狼心肠者,她还有一点形象美的话,那“这种美轻视贫苦的灵魂,对于受损害者的良好愿望毫不动情,而且不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灵光。”(三)惜春处世哲学就是“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第74回l 0 6 l页)后来,贾府一败涂地,她在尼姑庵找到了一辈子生活的位置。探春理解她,却又不赞同,认为“这是她的僻性,孤介太过”。儒家思想与道、佛在这里分道扬镳入世与出世,积极与消极,这决定探春比迎春、惜春更充满生命活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人们只拼命记住童年美好的东西。放风筝,可能给探春留下最美好的回忆,她制灯谜,也想起“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蓝天,白云,轻风,纸片与鸟儿,啊,金色的画面。真没想到,探春的命运倒是系在风筝的飘带上。当她又放起风筝(第七十回),凤凰展翅的时候,又有别一个风筝逼近,“两个风筝绞在一起”。“喜字带响鞭”的风筝也是一种象征,庆贺之后,所有的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放风筝的姑娘将到哪里去了?探春也象风筝,曹芹芹在这里又一次暗示了探春的婚姻和命运。

  庶出的探春,凭才干,凭机敏,凭着“忠”与“孝”,取得贾母、王夫人的欢心和信任。有人因此嫉妒,背地里说“老太太偏疼她”。她当上发号侍令的女管家,也象宝钗“好风凭借力”,把风筝送上青天。但是,一旦风筝断线,不管她有多少聪明才干,也不能有半点作为了。“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她,被东风主宰,被远嫁到他乡异地。

  探春曾渴望做个男人,走出家庭,不愿别人帮忙,自己去与命运周旋。渴望,却没有可能得到,她的命运无非就是嫁个丈夫,生儿育女。就连嫁丈夫,她也没有一点选择的自由。据续书所写,贾政为了讨好上司,保住乌纱帽,把探春当作礼物,赠给节度使的亲戚儿子为妻。没有爱情,只有婚姻,而这婚姻又与政治交易连在一起。贾政曾经责怪他哥哥贾赦昏聩,为了五千两银子,不惜将迎春低价押出。孙绍祖把迎春当作买来的泄欲器,与家里的丫头、媳妇没有两样。结果迎春被活活折磨死。但贾政与贾赦,其实是五十步与百步。贾母与王夫人对探春远嫁,既舍得又舍不得,在封建社会,面对命运,贾府统治者也无能为力,仅把希望押在“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第100回1406页)以上这些,续书写得还是不错的。但续书作者思想空间狭窄,封建意识浓厚,探春的思想感情被“剪裁”成了一个只有凝固感情的“女儒”。宝玉悲远嫁,感离情,对探春难割难分。探春只将“纲常大体的话”空洞地表叙一番。于是就“放心”的“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车陆而去”。(第102回1425页)这却未免过分的简单化了。

  每一次离别,都使人预感到死亡:每一次相会,则使人预感到新生。《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平日生活情况中最常见的相会与离别,作者都赋予它以扩大的史诗的意义。元春省亲的“归去来辞”,有多少复杂的情调;而对探春的远嫁,曹雪芹也准备赋予不寻常的涵义:断线的风筝是不会飞回来的。《红楼梦曲》为探春定了调子:“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这种诀别式的语气,正是探春一去不归的明证。但续书却让探春回家探亲,并且“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她的到来,竟使王夫人原来忧愁的心“略放了些”,“略觉好些”,确是带来了美好的“新生”信息。但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贾府是无法复兴的。续作者制造了“兰桂齐芳,家业复起”的骗局,让探春成为光明的使者,幸福的女神,象征性地给贾府带来吉祥的福音,这就大大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既然“食尽鸟投林”,探春应该是一去不复返。贾府的公子哥儿,姑娘小姐,老爷少爷,太太奶奶的分崩离析是注定了的;他们处在历史性的没落的滑动中,作者所预感的也应当只有死亡。新生,不属于腐朽的封建家族。

  在探春身上,人性的善与剥削阶级性恶胶结在一起,几乎无法分开。所以,人们至今还争论不休。当然,我们可以有保留地喜欢理家的探春,但不喜欢逢迎贾母、王夫人的探春,也不喜欢斥责赵姨娘的探春…… 不过,当她欣赏“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花的香盒子,胶泥垛的风炉儿”,这些民间艺术品把她从日常生活的束缚中救拔出来,为她打开梦与现实的迷人世界,在这个时候,我们喜欢她这种纯朴的情趣。而且当她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把梦与自由系在风筝的飘带,我们多么不愿意想到这是归宿的征兆,而愿意认为是她童年的梦与天真的快乐的一种残存的象征。但是根据生活逻辑和性格逻辑,探春的情趣与快乐难以保存;她的英雄的梦也无法实现;她的人性已经有了异化,最少是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扭曲。她的精明与才干,决然无法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尽管我们可以有保留地赞赏她这个想做男人的封建末世的女人的梦,英雄的梦。

  人性的善与剥削阶级性的恶构成的混合体,是文字中具有普遍意义的现象这一。所以,《红楼梦》中,作为有特色的典型形象之一,我们有理由对贾探春给予更多的关注。

 吴颖  李彦山  黄志鸿  一九八五年八月上旬改定

参加一九八五年全国红学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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