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许是大沙河的支流吧,它从粤东山区的一个小村寨流过。可别少看它这无名小河,由于地势的特殊原因,它也有汹涌的一段呢。在村口,有一座青石桥,五座庞大的桥墩稳稳地扎在河中,分割着奔涌而来的河水;桥下,漩涡一个套着一个,桥墩间的两股水相撞,发出阵阵轰鸣,谁看了都觉得目眩、心跳。当地人谁也不敢在那儿洗澡。
你,当年就在这河边的村寨上插队。
而今,我不耐烦地坐着,扮演一个尴尬的角色,这里是市文联雅致的大厅,比不得当年在乡下的茅屋里,可以架起脚来胡吹一气;也比不得在学生宿舍,可以一边争论,一边走来走去。大厅里坐满了本市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作家和年轻的文艺爱好者。他们正在正儿八经地讨论着一篇“引起反响”的中篇小说,而小说的作者正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该摆出怎样的面孔呢?显得满不在乎吧,人家会说你自高自大;显得谨慎些呢,别人会不会以为你害怕批评?
大家都正面肯定了作品,即使是批评,也不过是在肯定之后来那么一句“恐怕……是不是还差一点……”任何当面的赞扬,不管是多么真诚的,都叫人受不了,可谁叫你这个作者就坐在发言者面前呢?
唯有她的捧场使你永远不觉肉麻。在乡下的头两年中,有了她,就没有疲劳,没有苦闷,尽管有时要吃上几个月的稀饭就地瓜,有时累得上厕所都蹲不下。她,不美但挺动人的小柳,是集体户“大哥哥们”骄傲的“小妹妹”。真幸福,她恰好和你分在同个队。你天天都能看着她带着几分坚决,又带着几分淘气的眼睛,她那上唇一溜浅浅的汗毛,她那逞着强挑担的小小的肩头。每天醒来,你都满怀美好的愿望:今天,又能在她面前卖弄你隆起的肌肉,卖弄你挑上一百五十斤走十多里路的臂力;甚至,每天你都渴望着发生“侠士救弱女”的场面,幻想着某天小柳落水了,你去搭救;某天她突然昏厥,你背着她,跋山涉水到县医院。——是的,你爱上她了,只是自己不承认而已。
“现在,是不是请作者给我们大家谈谈?”主持者把矛头对准了我。
“谈什么?我没有准备。
“别谦虚嘛,随便谈。比如说,创作动机呀,经过呀,感想呀,主题和人物呀都行。”
许多眼睛对准了我。
没什么可惊慌的。可这时,东边的角落里一闪,最后一双眼睛迅疾地抬起,那么有力,我的脸上仿佛即刻被挨了一下,微微抽搐。天!这不是小柳的眼睛吗?……噢,不是,多了几分坚决,少了几分淘气。可真是太像了。这眼光顿时照亮了我内心的许多隐蔽的角落。“动机”……为什么偏要用这个词?!
人们正等着发言呢。
告诉他们什么?关于肌肉怎样在粗大的“尖担”下颤抖?关于连续弯腰十多小时脊梁骨如何承受着欲裂的疼痛?关于绳索如何深深地勒进“破坏农业学大寨分子”的手臂?……
幸亏我开口了,只要一开口,总是有话好说:对生活的观察啦,主题的形成啦,人物形象的塑造啦,等等。
然而,动机!那最初的、内部的、推动着生命蓬勃创造力的动机呢!
现在,领导开始发表长篇总结。
不!你们不会知道,那青石桥下喧嚣的河水,愤怒的旋涡;你们也不会知道,作者要拿起笔完全是由于无法不写;你们又怎能理解:屈辱、深深的内疚和负罪感怎样把人的意志和精力凝聚成不可抗拒的冲力;作品中对崇高精神的追求,恰恰是由于作者内心的阴暗;这一切,哪一种文艺理论能解释清楚,哪一种逻辑能推断出来?!
大厅里的发言漂浮了,消失了,渐渐地,我与这间大厅的联系只剩下屁股对椅子似有似无的触觉。
叮叮咚咚,山泉在你身旁流淌。嚓嚓嚓,山草一片片倒在大镰刀下。一年一度,你们都要在山里的小农场安营扎寨,收割山草,准备燃料。
“不对。握刀应该这样,抓草要这样,跟割稻子相反。”你对她说,腰上缠着浴巾,头上扣着尖头斗笠,你摆着一付老练的样子。这活儿可不简单,割,收,捆,挑,既需力气,又要灵巧,你干得出色,博得小柳的啧啧称赞。其实,她不知道,你的三同户的儿子阿虾教会你这一手费了多大劲。突然,乌云蔽日,远远传来呼叫:“大家快下山!雷雨来了!”一时,山沟里变成了恐怖世界,周围的景色迅速模糊、昏暗,一会儿几乎跟夜里一样,山间回荡着各种怪诞的声音,棵棵树木都成披着乱发的疯婆。起初,你拉着她奋力跑着,克制着心内的恐惧。忽然,眼前迸出一团耀眼的火球,紧接着传来一声仿佛是外星球才有的巨响:“咚咚咚——轰!”……快逃!快逃!此时你能听到的,只有这心内的呼声;能感到的,是脚在飞奔。脑里一片空白。
其实路很近,在山口的岔道上,户长张青叉开双脚挡住了你,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只是喘气,眨眼。
张青明白了,飞快地向山沟跑去。
哗……大雨如注,打得你脸上生疼。
梦想中的事真的发生了:小柳昏阙在山路上,但遗憾的是:背着小柳回来的不是你,而是张青。
雨停了,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凉,你一点也不觉得,只是站在那儿,呆看着人们在宿营地忙碌碌,你费力地理解刚才发生的事。
恐惧过去了,但更可怕的羞愧和懊丧却扑了上来,压得你喘不过来。丢人,太丢人了!平生第一次,你觉得自己一米七六的身材太高了,简直不知往哪摆。
和你形影相随的阿虾凑上前来,问长问短的,你火了,使劲一搡,他趴下了,眼睛直眨。在宿营地背后,你狠狠地劈起柴,直到天黑,饭也不吃,澡也不洗,你就钻进被窝里。大伙都以为你病了,围上前来关怀你,你也索性装病了事。
谁知“葫芦大截在后头”呢。
不久,你和小柳随生产队去出工,又遇了雨,大伙一窝蜂跑到临队的“队间”避雨。
在雨中美美地吸上几口烟真惬意。你学着农民,熟练地卷起纸烟。你无意地抬起头,呆了:身边的小柳浑身湿透,薄薄的的确凉紧贴在身上,几乎跟没穿差不多,只显露出胸罩的轮廓,她身后,几个农民后生正出神而忘形地盯着呢。那眼神!特别是阿虾,嘴张得老大老大,可以塞进个鸡蛋。
你难受极了,把她叫到旁边去。那儿有一个工具间,好了,没有那些贪婪的眼光了。
雨,情意缱绻地下着,下着。
只有你和她,在同一个屋顶下。
“啊,刘波,你看这景色真美!”站在门边的小柳兴奋地叫着。
她的身材的确美。
“你看,那巨石真像老人的脸。”
她的手臂圆润、丰腴。
“田野里有一只白鹭鹭!”
心跳。憋闷。
“飞呀!飞……”
突然,你扑到她身上,抱住她。
“啊!救命!”
随着这一声高喊,人们应声跑来,这下完了,唉,女人的该死的歇斯底里呀!
你生活中的不幸,总像是雨带来的。第二天下午,下雨误工,但不能大伙一起亲亲热热地打扑克了,也不能和阿虾听着雨声熬狗肉了;知青户里要开会,而你,要在会上做检讨。你当时竟不理解张青为何这样狠,为了这点事一定要叫你背上“下流”、“意识坏”的黑锅,想不到,会上竟没有人为你辩解,不知是因为小柳太讨人喜欢而你不太讨人喜欢,还是因为大队管知青的也在场坐着,你当时真想到深山里独自干嚎,象一只受伤的狼。
谁能估量出这一击对你损害的程度!亲手毁掉自己的爱情,正如亲手杀死亲人,还要检讨!当着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叫你亲手一点一点撕开自己沾血带肉的绷带,你如何抬头做人?你的熟人,你的熟人的熟人,都会在茶余酒后轻蔑的嘲笑你。
雨,下着,死气白赖的……
更痛苦的是,你自己也无法解释你为何会那样做,直到发生事情的那一刻,你还坚信自己对异性的孤傲,从来不屑于和伙伴们那样,把打情骂俏当做枯燥乏味的生活的调剂,你甚至讨厌说粗话,而今,为了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紧张动作,你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傍晚,雨止了,人们都到河里水流平缓的地方洗澡,只有你,踟蹰的到了青石桥下,找死?不,还没有这种剧烈的冲动。
旋涡,一个套一个,呲牙咧嘴……
你茫然的跳进汹涌的水中,死就死吧!
大腿周围的水使劲的扯,扯,凉水灌进了肚里。这就死了?可手脚明明正在拼命扑腾啊!不!这凶狠的水流吞噬不了我!办不到……一会儿,水又用力托起了身体,啊,闯过一个旋涡,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咦?怎么向桥墩冲去?原来,水里还有回流。
你终于到达了桥墩,发现桥上,岸边站满了人,正惊异地看着你。你征服了旋涡,你是英雄。
当你摇摇晃晃地从河里爬起来时,一股悲壮感油然而生,那些压在心头的萎顿、自卑、愁闷,全溶在水里了,你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了,肩膀里充满了想征服一切的力量,脚步变得更有弹性,头也就不必垂着了。
你发誓: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们会觉得我绝不是窝囊废!
从此你象摆脱不了酒瘾一样,和这条河成了莫逆之交。那湍急的河水激起了你既盲目而又神圣的复仇感,在漩涡的喧嚣中你找回了男子汉应有的尊严和气概。你疏远了伙伴们,每当羞辱感在心里咬啮着的时候,你就拼命的钻进书里去,钻到日记里和稿纸中。烦了,就到农民家聊天,不久,恢复了高考制度,你第一个考上了大学,两年后,写出了中篇小说。现在,你坐在这大厅里,成了文艺界评论的中心。
而那拯救了你生命的河,却没有个值得纪念的名字。
耳边一阵熙熙攘攘,散会了。
文联门外那公园的浓荫小道。我牵着单车,走在最后。
“请问,你是刘波吗?”
我转过身,呆住了:那双坚定而稍带淘气的眼睛正直盯着我。我说:“是啊,啥事?”
“没什么,对你感兴趣,想跟你谈谈”
也许又是个想“过过写作瘾”的吧?我打量起她:齐耳根的短发,紫色的衣裤,素色的布鞋,不入时也不出俗,宛如一股扑面的清风。怎么,她唇边也有一溜汗毛?
“我是你农友小柳的姐姐,你应该叫我老柳。”
“哦——难怪!你妹妹现在怎样?”
“你真不知道?她死了。”
“真的?!”
“真的,上个月,难产。”
一阵奇异的情绪攫住了我的心,不是剧烈的悲痛,是轻柔的忧伤。她死了,为了别人的孩子死了。死是什么?那湿透的的确凉外衣紧贴着的躯体,已成了没有性别的灰烬了吗?那略带淘气的眼光、圆润的手臂、好听的歌声,全都装进盒子无声无息地搁在哪个柜子的深处了吗?那么你的那些裹在漩涡的飞沫中的誓言呢?你的所有拼命挣破自卑之网的努力呢?你的饱蘸着辛酸写成的作品呢?这一切,她都听不见,看不到吗?
人的存在,人的价值,是需要证明的。
可是,难道你只是需要这个女人的证明吗?
“看来,我又打破了一个心理平衡,对吗?”
“你怎么知道”我说。
“我相信我的感觉。”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当然,我叫柳叶”。
柳叶?我听说过,一个老处女,苦行僧,经过十年风雨的“老插”,经历坎坷,现在,专写各种刊物不敢登的东西。我不觉有些敬畏。
两排浓浓的樱花缓缓向后移动。
后来,谈到创作问题。柳叶说:“你的小说实在不敢恭维,不够坦率。”
“太坦率就没人敢发表。”
“不是为了发表才写作!”
“对,但必须发表,才能看出好与坏。”
“关键的是要找到真正的自我。”
“……”
“不愿回答?嗯,到岔路了,分手吧。如果你来找我,地址是和平路38号,或者到我工厂。”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找你?”
“我相信我的感觉。再见!”
有意思,今晚就去找她。慢着,林瑜约我今晚看电影呢,已经是第几次?再失约真有些不忍心。去,还是不去?
岔道,人流杂沓,人海茫茫……
“哧——”又一张稿纸团起,扔掉。
怎么,今晚又是一无所获?好不容易有个林瑜不上门的夜晚,就这样白白消耗掉吗?
自从第一篇大功告成,已过了一年。这期间,一叠叠稿纸,一夜夜苦熬,换来的是一封封退稿信。这个月毕业分配,时机大好,可是白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自己和朋友“泡”掉的时间;夜里,面壁苦思,用头额顽强第抵着愚钝的厚墙,可只要一坐到桌子前,脑里就像灌满了浆糊,怎么转也转不动。
小河,你流到哪里去了?再也撞不上桥墩,再也激不起漩涡了吗?
我踱起步来。真苦!
亏你还说苦!在这里,拥有华丽宽敞的四房两厅的有几家?你只要愿意,可以在“日立”传出的立体电子乐中陶醉,可以在二十寸的彩电前消磨,可以和随这一切而来的林瑜亲热亲热,感谢老头子身上那些枪眼和棍痕。这些日子,你还可以到机关工作,轻松,愉快。
无聊。我走到墙边,看起了照片。一张有些发黄的照片,那是我,和与我同年的阿虾。嘿,阿虾,你我可真有一段患难之交呢。如今他实现了娶媳妇的梦想了吗?他那支破笛还吹吗?
提起笛子,阿虾还有段“轶事”呢,一次,地区戏曲学校到县城招生,阿虾也不知从哪弄好了报考手续,他揣着那把自制的竹笛去了,根本没听说过什么叫吐音,什么叫花舌的阿虾,在主考面前,竟然信心十足地吹了起来,吹的是他平时在广播里听得烂熟的样板戏。才吹了几句就听主考说:“算了”。他连忙说,这不算,我还有自己创作呢!主考终于被他的技艺吓(不折不扣是吓的)得起身便走,阿虾见状,慌了,急忙又说,同志,同志!我还会翻跟斗呢!说着真的就在大厅里翻了几下,惹得在场的人笑得前俯后仰。
从此,村里便流传起这段笑话来,且越传越有趣。我只是在第一次听时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只要是河流,不论大小,它也要奔流,以证明自己的生命,它也渴望桥墩的阻遏,以抗议默默流淌的平庸!
看,思路就这样成了一锅粥,干脆搬张躺椅到走廊上胡思乱想吧。
夜空,被现代建筑的冷冰冰的墙角切割得支离破碎。一颗星星在闪烁,在城里,连星星都是孤独的……
你躺着,但不是在窄窄的躺椅上,而是在厚厚的稻草上。
棚寮,山风,怪兽嚎叫,河水呜咽……那儿的天是多么空旷、辽远;那儿的空气就如过滤了的一样。你躺着,柔软的稻草湿存地爱抚这背脊,真可以一动不动地躺上一辈子。自从出了那件事,你就要求和阿虾到这荒凉的地方看地瓜来了。一袋子书,一盏油灯,过了一年的时光。可是,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有时也免不了尘世的污染。那天,阿虾似病非病地躺了一天,傍晚蜷曲着身子嘤嘤哭泣。“怎么啦阿虾”“呜……她终于嫁人了!……第三个!怨谁?怨我出不起那二千元……呜,我怎么办!谁肯嫁我这个只知道摆弄笛子的……”“哭吧!哭个痛快!在这儿谁也听不到。”你拍着他的背,像哄着孩子。阿虾继续哭泣:“昨晚我的相好说反正明天要嫁人了,今晚我们就快活一下,给你留个念想……但我不敢……”过了好一会,阿虾哭够了,眼睛血红血红地呆愣着,忽然很坚决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去了。笛声响起。
又是他自己创作的曲子,然而你打心底里被感动了,那是一个被欲望和现实折磨苦了的灵魂在呻吟啊!静谧的空谷啼听着,那悲凉的笛声,那磕磕绊绊的笛声,在徘徊,在游荡…… 是什么热呼呼的东西在脸颊上爬?是泪水,涌泉般从心里渗出。没想到,流泪竟是如此舒服,忧郁的泪水竟夹杂这丝丝的甜蜜。
“走,阿虾,我们到河边去!”
河水清澈碧蓝,这时正是枯水期。你们游不到一会儿,索性脱得赤条条地在没人的沙滩上追逐起来。在这一刻,你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牵无挂:原来,所谓的无法解除的重负,所谓的人世间的苦苦追求,是多么好笑!原来,人在天地间是这样渺小,生命这样微不足道!此时,只是两个具有相同器官的生命在跑着,在叫着:
“啊——啊——”
山谷回音:
“啊——啊——”
你俩像原始人一样奔跑,跑向绚烂的晚霞,跑向洪荒时代,仿佛整个躯体渐渐地弥散在山间清新的风里,融汇在大自然之中。
可惜,这样的经验只有一次,第二次就索然无味。毕竟逃不脱现代文明的罗网!你又痛恨起枯水期,渴望着河水暴涨。
春汛如期而至……
然而,在这里,眼前只有孤独的星。
甜甜的笑声和半高跟鞋声。这是她,林瑜,我的即将订婚的女朋友来了。恐慌,是潜藏着的,也是无法摆脱的。只要和她单独呆在一起,这种恐慌就会偷偷爬上来。可人人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呢。
“你倒好,不去客厅陪客,到这乘凉来了。”
甜得发腻,发粘,象糖厂的排泄物。老是笑,千篇一律的笑。不,她该哭,那要真实些,也好看些,假如不是那天晚上她那可怜的抽抽嗒嗒,我决不会答应“那种关系”,不管爸爸怎么呵斥,妈妈怎么唠叨。
我说:“闷得发慌。”
“那我给你拿杯冻桔子水。”体贴,周到。“用不着!”是的,完全用不着,这里头早凉透了,而且远不是电冰箱的功效所能达到。那一次,当我激动得口吃地跟她描述我的构思,换来的却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今晚有《姿三四郎》……”还要补充吗——她不知道《公开的情书》讲的是什么,她惊异我看《小街》要流泪而看《永恒的爱情》却无动于衷……
她长得挺不错嘛,脸儿不大不小,身材不高不矮,说话不高不低,一切适中,不是那俗里俗气的样儿。可是这张脸在我独自一人时总是回忆不起来,浮现在眼前的总是别人的脸,柳叶的脸,比我大四岁,额头刻着细细的皱纹的脸。和柳叶在一起永远也不用看腕上的手表。柳叶,象夜空般不可捉摸,又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样清晰。为什么有的人只需一瞥就终身难忘,有的人日夜厮守却形同路人?
也许,糟就糟在大家都说好而我却一点也体会不出?或者糟在她太好了,好得无可挑剔,好得平平展展、圆溜溜,好得可以当月历挂在墙上?
“波,明天我们就去登记吧,别拖了。”她说。
“登记?”
“我们春节就结婚。”过了一会,她仿佛临时想起来似的说:“波,你和那个柳什么的还来往吗?”
“怎么,不行?”
“不……那也没什么。”
我真希望她会皱眉、跺脚、甚至摔东西啊!
谈话继续。“你不爱我?”“瞎说,爱。”“那你怎么老不和我在一起?”“我忙。”“忙什么?……爸爸为你挑的工作满意吗?”“满意”。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撒谎了。反正,问话仿佛都要回答,不管答的是什么,正如人仿佛都要结婚,不管是美好的,还是凑合的。就顺着生活的惯性滑下去吧!
她又说开了,声音象田沟里的水,平平稳稳,源源不断,累,累极了。爱情究竟是什么?
两片嘴唇还在一开一合,两颊的肌肉还在上下耸动。我真想撕裂这张笑吟吟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要呕吐。”
“呀!你不舒服!”
哼,她怎么知道,什么叫心理性的呕吐!瞧,她真的忙开了,找药瓶什么的。这张笑脸终于转过去了,可那微笑却渐渐放大,放大,扩散成充斥房间的一股气,浸卷着所有舒适的家具,轻轻地扑到我身上温柔地把我缚住,用不着激动,用不着挣扎,躺着,躺着,直至感觉自己不复存在……
“够了!别忙乎了!”我腾地站起,向门外走去。
“你怎么了?”
我要找那条河!——我真想对她这样咆哮,可是想不到说出来的却是异乎平静的话:“我要和那分配在西北的同学对换工作。”
“你开什么玩笑!”
登登登的下楼声算是回答。明天一觉醒来,会不会觉得这一决定无比荒唐?我不知道。但在这一刹那间,我极其真切地听到那河水的喧嚣,感到急流拍击胸膛的那股子蛮劲。我的全身又涨满了充沛的生命力。没头没脑地挥舞双臂吧!现在这个活生生的,充满着对目标的渴求的躯体,是你的了!至少,今晚可以去找柳叶,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谈这个痛快。
钟海帆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稿 是年作者26岁